桔梗跪坐在露地西北角的砂石上,双手浸入冰凉的泉水。水塘里堆满细小的灰卵石,小股溪水缓慢地涌动,发出微弱的潺潺声。四周的草物与植木未经刻意修缮,生长出肆无忌惮的野气蓬勃。她看到露水渗入树皮的微胀,水滴顺着草叶经络凝聚出细小晶体,未经雕琢的石子在光线中变换着纹理的颜色。还有苔花如糜,隐秘又静谧地于方寸之间盛开,变换三千世界。
她闭着双眼,感受着属于自然的生息。
耳边是风的声音,无数细碎的叶子摇曳婆娑,风铃般密集而清脆。折叠后信封用石子压在身侧,内里是切成方形的白笺,工整地写着唐字。
荫刀坐在茶室中央,卷发用丝缎束在脑后。身上依旧是暗蓝色襦袢和深灰长袴,最外层是灰白色纹付,平织出团装的仙鹤纹样。他用银箸捣理炉内香灰,清扫平整后取出香铲和篆印,填提出连云状的篆纹。随着小块银炭在茶炉内缓慢地燃出通红的颜色,陶釜内逐渐泛起轻微的水声。
然后起风了,平地间像有无数气流在翻涌。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听着风的声音。
树叶、草木,成千上万的枝叶彼此敲击,像是极为遥远的海面上泛起的潮水。长风穿过林木与山石,穿过狭长的回廊和立柱,屋檐间木梁间出呜呜的震动和回响,像是生物舒展脊骨时的鲜活吟唱。黑色长发拂过双靥,掌心间是掠影般细碎的浮光。叶片落入水潭,在风里荡起连圈的波纹。
桔梗举起双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泛起点点涟漪,长发松散地垂落在耳边。荫刀取出引针,一段刺入炭火。
“如果是他,现在会做什么?”桔梗问道。
声音并未刻意拔高,甚至可以说是低沉。但这里真的太过安静,即使身处屋内,依旧能清晰的听到。
“做他想做的事情。”荫刀说着加热后的香针引燃炉内香篆,白色烟气徐徐而上又逐渐消散。荫刀将针具归位,用方巾认真擦拭指尖。
“他在哪里?”桔梗再一次问道。
城主的声音终于变得有些冷淡。
“在他愿意待的地方……你真的很无聊。”他说着将膝帛纱展开铺在腿间。
“每次都是同一个问题……死了都那么累,活着一定更无趣……”
桔梗没再说什么,脱下木屐走近茶室,在壁龛前正坐下来。整间屋子弥漫着轻柔细腻,如同云雾般淡然的迦南香。茶室是最浅淡的浅木色,铺满了细白竹编织的叠敷。窗格是未经打磨的松木,高低错落,从这里望过去,掩映在连绵阴雨中青远山若隐若现,如同淡色的山水。
壁龛正面是一副水墨挂轴,断崖上遍布根须,唯有顶端一点盛开的红蔷薇。花皿是灰色粗陶,泥土中埋着一丛烧成焦黑的萩草,枝叶被齐生生烧断,却从根部抽出嫩绿色的新芽。
桔梗坐在原地看了很久,荫刀对此全然不在意,自行摆开茶托,翻过茶盏和汤冷。水将沸腾时,桔梗终于起身在客位前坐定。荫刀当面将茶具过了一遍热水,用叠成四折的白帛纱由内向外仔细清洁。动作又极其娴熟,茶杯高度刚好与手肘齐平,透出长时间浸染才会有的沉稳。
桔梗在昨天获知先主去世时的详细情况,新任城主并未服丧,也未流露出任何哀伤之意。似乎被他亲手斩杀的,是与他毫无关联的卑微角色。
四周依旧是那股微弱至极,却均匀分布的妖气。
汤壶内的水终于彻底沸腾,喷涌出白色的雾气。荫刀将烧开的水置入汤冷,之后打开锡罐,用竹䇲取出压成方形的茶片,放在炭火上细细熏烤。
“少司命和你说过阵法的功用吗?”桔梗突然问道。
荫刀眉目间没有任何慌乱或松动。
“那个西唐人吗?”他说着将茶片翻过一面。紧实的叶片在热力下逐渐分解松动,微微张开。
“我知道她是阴阳家,但与她见面的是奈落。”他说着抬起眼。
“你认识她?”
桔梗略微迟疑,“是。”她说道。
荫刀却并没有追问下去。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他说着将翻出细小气泡的茶片放入怀纸。然后望向窗外,苍白的右手托着侧脸。
“要下雨了,花要落光了。”
桔梗安静地坐在原地,只有茶片清脆的碎裂声,细微而密集的闪烁着。
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冷却后的茶片被放入茶盅,碾成完整饱满的颗粒后归入急须,纯黑色茶器将指节映衬出瓷器般泠然的色泽。类比唐式点茶的繁琐,煎茶道的工序和动作追求极简,茶具也是只是最简单朴素的黑陶。唯有花皿素白,盛开的茶花间点缀着细小的萱草和胡枝子。
“他对你了解多少?”汤冷中的热水倒入急须后,桔梗问道。荫刀用手测试水温,用双手将茶具端起来。
“全部。”
“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她再一次问道。
荫刀只是轻轻晃动着急须内的茶水,直到适合的温度。
“我所知道的一切。”
他说着将沏开的茶水倾入杯中,从左向右,再向左返回,确保茶汤浓度均匀。杯口满至八分后,城主放下急须,右手护着茶沿,左手手指托着底座,将茶杯推过去。
从始至终,他都与自己保持着两尺开外的距离。
桔梗用同样的手势接过来。长筒形茶杯外壁纯黑,内里素白,第一煎的茶汤呈现雨后的淡青色,泛起氤氲的迷蒙水雾。
桔梗将茶筒放在唇边,安静而认真的啜饮起来。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茶汤是清苦的甜味,桔梗喜欢这种味道,嘴角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细微牵动。荫刀仍旧望着窗外,指尖摩挲着杯沿,眼底是近乎迷茫的落寞。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桔梗谈起任何关于奈落的事情,似乎真的一场普通的茶会。
“花那么多的时间在简单的事上,值得吗?”她最后问道。
“那要看是因为什么。”他没有转开视线,又是短暂的静默。
“它们不喜欢下雨,”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空气会潮湿,光线很暗,还有声音……所有的家伙……”
“死魂的感觉是什么?”他突然问道,话语直白的像是在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桔梗捧着茶筒的双手停在半空。
“她们不喜欢黑夜。”她说道。
其实她们什么都不喜欢。
死魂不会保留原主的记忆,但也都不快乐。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对命运的不甘与怨恨,与所爱之人分离的悲伤……每一次吸收都是增加怨念的过程,然后重新充满力量,消极又难过。
如果存在注定充满痛苦,那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都一样……”荫刀说着端起茶杯,“你算幸运的,至少死人不恨你。”
“亲手杀掉的不同。”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很久都没再说话。
“执念呢?”他说道,“你留在世间的执念是什么。”。
桔梗思虑了一会儿,眉宇间是舒展开的释然。。
“什么都不是,”她啜饮着茶汤,同样悠然地望着远处的景色,“只想平静的生活。”
荫刀嘴角牵出一丝隐匿的浅笑。
“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他问道。
桔梗抬起眼,“我知道是他干的。”她说着将茶筒轻放在手边。
“那又能改变多少。”
如果说真正的执念,她最想要的是活过来,可那是不能实现愿望。无论奈落会不会死,她都只能徘徊于凡世,纵使灵魂转世,而记忆终将消散。但死者也有能实现的愿望……
“你又是为什么……”她问道。“你和奈落不一样,为何与他同流合污。”
荫刀眼神变得异常疏离和冷漠。
“活着。”他斜靠着窗棂,直视桔梗的双眼没有丝毫愧疚,“和你一样,只是想活着……需要其他理由吗?”
活着原本就是最大的执念,但生不可建于他人之死。桔梗原本如此想着,然后她想起了法师临终时的神情。于是瞬间失去反驳的动力。
这不可能是真话,但她并不想了解更多。荫刀是活人,而她的时间终究结束,徘徊世间,不得安宁。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两道煎茶后,桔梗将茶筒倒扣回茶托,双手归还。城主旋即开始最后的清洗和整理,茶器被细细冲淋热水,拭干后倒扣回原位。
“那只半妖没找过你吗?”用帛巾擦拭托座的时候,荫刀再一次开口,依旧是不经意的语气。
“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居然都没想过,为你做点什么吗?”
就在那一瞬,桔梗的耐心终于磨到了尽头。。
“你到底想问什么?”
城主只是微微一笑,将茶具叠放整齐。
“真难得,你也会生气……”他没有半点歉意,将腿上的膝帛纱卷折四叠放入怀中。“是因为亲手杀他心存歉疚……还是他身边有了新人,忘光了你。”
桔梗将来时的信笺搁在座位上。
“如果这就是目的……”她说着站起来,“我和他的因缘结束了,至于你,没有资格了解我的事情。”
“你又对自己了解多少?”荫刀换了很闲散的姿势。
“你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该去想做什么普通女人,因为你永远都不是,活着的时候不是,死了也不会是。”
他说着仰起头,望着巫女的背影。
“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无论厌恶和喜欢都无可奈何。你注定是巫女,手上沾满妖怪的血。”
桔梗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你什么都不懂,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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