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合·轻衣拂雪
北地和江南不一样,也和京城不一样。
这里似乎是没有四季之分的,终年为雪所覆盖,连呼吸都只有寒意。
流月分明记得,她从京城出来的时候,还有着明媚的春光,树上的枯枝发了新芽,弱柳也飞扬着画意。车马走走停停,走过了绿草如茵的草原,走过了残阳漫天的黄沙,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终于来到这白雪掩埋之下的王城。
流月坐在轿中的时候,总喜欢想事情。
她会想自己年少时候在元家学的那些医药,使的那些剑术,直至今日她也仍然不知道这个情字究竟是从何处便开始写下,她仿佛是一个追逐着孤月的旅人,呵护着怀中的一抹月光。
可是月亮从来都不属于她。
那不是她的月亮,也不会只照到她的身上。
她抚摸着面上不属于她的容颜,想要撕开这样的伪装。
我是谁呢?
流月想,她没有名姓,曾经她是小七,是流月,可是小七也好,流月也罢,都不是她。
而现在,她是苏家的独女,是皇帝钦点的郡主。
她找不到过去,也寻不到未来。
“孤竟不知爱妻名号。”北地王比流月想象中要年轻许多,面庞还带着一股稚气,不像是个帝王,倒像是个被护在楼中的小少爷,他故作成熟地用些帝王的词汇,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月。”流月欲出口的那个嫣字被她咽了回去,她自知自己不如苏嫣,那“嫣然一笑”的名字,她自然是不愿去触碰,本就是虚假的替代,她却还想寻着一些无妄的本真。
在北境的日子恍如流水。
这终年不化的积雪让流月根本辨不清时日,她总爱登上城楼,去眺望远方。虽然远方什么也看不见,虽然远方什么都没有。
流月性情淡漠,少了元家之后她更是少有波澜,她有时候会听见身边的侍女窃窃私语,她们会好奇南方的春城是什么模样,自从北地王入京,好一番渲染那无穷春色,绿草红花,连宫门前的梁间飞燕,都成了北地王念念不忘的春思。
流月突然意识到,或许北地王想娶的,就是那个面若桃花,言笑晏晏的苏姑娘。也只有她,才或许能消融这终年不化的积雪,给这纯白的世界增添那么一抹亮色。
可是并不能如他所愿了。
流月轻笑。
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京城的一切,忘记自己作为流月的人生,她想,这个时候他会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早就和她双宿双飞,佳人眷侣,是不是永远逃离了皇宫的束缚,在天涯海角看遍星河万千。
所有人都该如愿以偿的。
“阿月阿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流月噙着浅笑向后看去,只见北地王一身黑衣,小跑而来。他拿着一株盛开的淡黄色花卉,在雪色中显得尤为显眼。
北地王把花瓶捧在流月面前,像是献宝一样将那株小花递到流月手上,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欣喜,“阿月你看!这是我养出来的花,我们北境的花!”北地王少年心性,熟络之后便再也不愿在私下中用孤这种疏离的称谓,倒学着最平凡人家的你我。
流月看着那株在雪中摇摇欲坠的小花,那花通身淡黄色,边上似乎还带着点点光晕,一晃眼间,倒像是夜色中的月亮,这莹莹的光辉。
“听明珠说你喜欢花儿,可是我们北地的花,实在是太少啦。”北地王黯了神色。
“我只看过你们京城的桃花,这倒是比不上的,可是阿月,我们北境的花也很好看的!”突然之间,北地王又笑的绚丽,眼睛中焕发着亮彩。
“很好看,我很喜欢。”流月伸手接过那株小花,捧在了怀中,面上不经意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北地王笑的开怀,他揽起流月的手,借机道:“阿月,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吧,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所有人都好看!比那个贵妃娘娘还好看!”
“王上谬赞了。”流月的指尖摸了摸小花,垂下了眼帘。
用的他人的面皮,北地王赞的到底是她,还是这张脸原本的主人呢?
“不是不是……”北地王见流月神色有些黯然,摆了摆手,鼓起勇气道:“阿月,你不用瞒我的。”
闻言,流月一惊,又听北地王继续道:
“阿月,从你入宫那天,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要娶的那个苏家姑娘了。其实……我在跟你们皇上求亲之后,便听说了一些江湖传说,说是她心有所属,我很后悔,但是丞相说了,要是这个时候反悔,丢的不仅是北地的脸,还会引发两国争端。我一直惴惴不安,只想着要好好补偿你。”
“你知道?”流月心下大恸,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仿佛虚影。
“我那个时候,在桃花树下捡到的画像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她单名,是个嫣字。”北地王声音越发小了,他低垂着眼睛,怯怯不安,眼神又时而投向流月。
“那你……”流月颤着身子,手上的花也差点拿不稳。
“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都是我的错。”北地王懊恼地敲了敲脑袋,“我只以为北境若是有她那样的人在,便不似这般冷清了。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人,可是我在你进宫那天看到你不是她的时候,却由衷地欣喜。后来我明白了,无论你发生了什么,可是,可是阿月,我是喜欢你的!”
“跟苏家没有关系,我是喜欢你的!我知道,我们北境荒凉,不该束缚了你,可是我……不想要你离开。我也不想瞒着你,你不该是她的替身,不该藏着自己的容颜和身份。”北地王道。
流月突然间冷静了下来。
她有些嘲讽地笑:“身份?我哪有什么身份呢。我不过是个孤女,既记不清过去,也不知晓未来……”
“不,不是的。”北地王将她拥入怀中,冰雪肆意之下流月突然间感到了一抹暖意,她死死护住怀中的小花,颤抖着指尖。
流月听到北地王在她的耳畔字句恳切道:“阿月,你不是没有身份的孤儿。你嫁到了北地,你是北地的王妃。唯一的王妃。或许在世人眼中,我娶的是郡主,可是我知道,这所有的名号,都是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就像诗里面那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沉默。
无边的沉默。
北地王拥着流月,心中惴惴不安,他好像绞尽了脑汁去立下誓言,却只能等待着流月的审判。
可是他等了良久,流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僵硬。
流月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幻想过很多次被揭穿身份时候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她不畏惧死亡,从答应嫁到北地的时候,她便做好了有一天被揭穿赴死的心理准备,甚至她都已经想好了,如何将罪责悉数揽到她一人身上。
可是流月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这般待她。
她一直以为,北地王对苏家姑娘是有情的,否则不会这般对待借了她模样的自己,可是现在想来,那屋中的装饰,开先或许是合了苏家姑娘的性子,可后来确实实打实依着她的念想来的。
她突然间有些茫然。
这就是爱情吗?她也有被人所爱的那一天吗?
“你放开我吧。”流月开了口。
北地王黯了神色,他怯怯呢喃:“若是你不愿……”
“你不是想看我的真实模样吗?你不放开我我怎么给你看?”流月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她看着北地王呆呆愣愣傻傻的模样,突然间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北地王喜笑颜开,他傻傻地又将流月拥得紧了一些,手足无措。
终年不化的积雪将他们白了头。
流月没有再听到关于京城的任何消息。
那座城市离她太过遥远,北地王问过她是否想要归乡,甚至还兴致勃勃说着若是流月想要回去,那便寻了礼官来写入京的外交辞令,流月却止住了他,只是微笑着道:“不必。”
京城从来都不是她的家,江南也不是。
那些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跟她没有关系,她不过是一个过客。反倒是这荒凉至此的北境,还有了一丝她存在的痕迹。
嘉宁二十二年,永王兵变,弑父,孝帝崩,太子宏平乱,未即位而亡。百官泣涕,迎端王为立,新帝即位,改国号为建平。
这几月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消息传到北境的时候,京城早已经是换了天地。
流月震惊于这朝中说来就来的动荡,她分明记得,她伪装苏家女子出嫁的时候,宫里还是一片祥和之气,和这逼宫夺位的字句相去甚远,更未曾料到,转瞬之间,那个贵妃便成了太后,甚至于临朝称制。
这就是帝王家事吗?
流月望了望寂寥的北境,她在一瞬间突然有些慨叹,这北境荒凉至此,却也安平至此,也正因如此,才能养得出那般性情纯真的北地王。只见他皱着眉数落道:“这怎么就为了一个皇位争得那般惨烈,最后倒是把一家子都给赔进去了。”
“北地可没人愿意当这个王上,这忧心忧国的。”北地王感叹,又抬眼去看流月的神色。
随着这个消息一同送到流月手中的,还有苏家姑娘的死讯。
那个她不惜代嫁救出来的少女,却没能撑到半个月,在她的嫁衣红如烈火走向北境的那一天,少女便香消玉殒,芳魂归天。
这可真是可笑。
流月心下叹息。她烧了这封从京城寄来的书信,拂去了衣裳的轻雪,晃眼间看到北地王悄悄瞥来的眼神,她抬起了头,望见一轮日光照耀在窗前的小花上面。
那株花,是北地王给的,她细心照料着,开得越发动人。
“天晴了。”流月转过头对北地王扬起了一个微笑,和着晴日的光芒。
月华无处思君,归来平生尤恨。
流月抓不到那不属于她的月光,可是她能触到北境的雪,虽是彻骨的寒意,却能绽出花来。北地王牵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在雪中白了头。
一生便是如此时,何须摇曳趁春风。
无寻明月山河尽,只待雪落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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