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城的秋天似乎总是这般。灼热的暑气流连忘返,爽朗的秋意迫不及待,两者在空气中交织,酝酿出阵阵惏露,泼洒整城。
然而如此的天气,于人们而言倒是颇为相宜的。安然的温度,即使只着里衣也不觉凉,雨水浇透了石质的温热地板,腾起氤氲水汽,让本就精致的街景好似雾里看花,满眼朦胧。
黄发总角,相扶相携。老人们见面时寒暄问候:“天要转凉喽。”
“是喽,一场秋雨一场凉嘛。”
孩子们遇见了嬉戏打闹,你追我赶,不亦乐乎,直让人担心他们会大意滑倒。
天空是铅色的,灰蒙蒙的云层相互堆积挤压,遮蔽了日光,倒显得天离地很近,也终于平添了三份秋天该有的萧索之感。
而市中心的白水路,鳞次栉比,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恰有一少年,匀称的身姿如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低头望地的脑瓜如浮萍漂海般不时出现。
不多时,那少年已经离开了繁华的大路,走进了一个略显偏僻的巷子,胡同的尽头,竟是一家装潢雅致的小店,颇有几分深山藏古寺,云里听梵音的韵味。
小店门头挂着枣红色的木牌匾,上面“清雍”二字系瘦金体所书,银钩铁划略显骨感,虽肆意不羁,却失之圆润。
而店铺对外的窗台上,摆放着几盆香草,只看那姿态,便知道是精心侍弄过的。
不过少年对着这别具匠心的一切视若无睹,显然是早已看过无数遍,他抬手轻叩,不一会儿大门应声而开。
见到里面投来狐疑的目光,少年露出个含蓄的笑容:“好久不见,韦姐。近来可好?”
被称作韦姐的,是个风姿绰约的大女孩,不施粉黛也难掩容貌昳丽。她看清楚了来人的身份,嘴角微勾:“客官得惠顾一二,否则恕小店概不接待。”话这样说,女孩却是毫不犹豫的把门推开,引他入内。
少年也不客气,轻车熟路的走进店里,来到收银台前,贫嘴道:“我买,我买。麻烦老板娘啦,正好没吃早饭呢。”言罢,袖子在桌上一抹,便排出九文大钱来:“温两碗酒,再要一碟茴香豆,以及一份桂花糕,三不沾,红薯泥,糖蒸酥酪……”他的语速倒也惊人,短短一分钟内,竟然把老板娘的拿手好菜报了大半。
韦姐,或者说这家"清雍"的老板娘无奈一笑。
面对客人如此慷慨的手笔,她也秉持着顾客至上的理念,掩嘴轻笑,礼貌的回应道:“哎呀,客官莫非脑髓有所贵恙?这点钱想吃饱的话建议出门右转,那边工地的观音土管够,而且还顶饿呢。”
不可否认,老板娘的腔调带着吴江地区特有的软糯,配上富有磁性的嗓音,倒也独具特色。
两个人玩笑了几句,走到店里面的厢房相对坐下,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
少年甫落坐,就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食盒,打开盖子散发出甜丝丝的味道。
“刚做的,正好拿来给韦姐品鉴指点。顺便味道过得去的话,也托你帮个小忙。”盒子中,是四枚裹着椰蓉的大福,糯皮晶莹剔透,里面丝滑的馅料色彩缤纷。
老板娘应了一声,两只手指拈了一枚便品味起来。而少年则期待的盯着对方,显然对于这甜点也信心满满。
片刻后,老板娘颔首赞许道:“不错,冰皮很有嚼劲,馅料的每种口味恰到好处。不过问题也有,抹茶芯需要甜而不腻的口感,用枫糖浆会比糖粉更好,然后奶油打发的时间少了,腥味没去净。”
两人居然都是制作甜点的行家里手。
少年自己也吃了一枚,随后双手轻拍,震落手指上的椰蓉:“第一次做嘛。枫糖浆太贵,至于打发时间短,谁叫二中那么灭绝人性,高二学生只有周日休假,实在伤不起。”
“有手艺的话,来这兼职倒是随时欢迎的。于是,白秋你来这里应该不只是请我吃东西吧?”老板娘看了看表,离营业还有大约半小时,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柜台。
名叫白秋的少年跟了过去:“是这,学校领导脑抽,突然搞了个社团分配,我被扔到了文学社,下周必须要进行优秀作者推荐,要求是拿他的代表作,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所以…”
实不相瞒,白秋一向囊中羞涩,尽管有着读书的习惯,却总以借为主,至今书架上所藏寥寥无几,现在学校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实在令他哭笑不得。
想通此节,老板娘便大方的一挥手:“自己去阁楼上选吧,啥时候看完再送回来,别搞坏就行。”
白秋道一声“得令”,便雷厉风行上了楼,直踩的木质的楼梯吱嘎作响。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手捧着两三本书回来:“万分感谢。拿了俩日本作家的。顺便帮你把书架拾掇了下,分门别类放才好找东西。然后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因为快到营业时间,店里又只有一人,老板娘摆货物,擦桌子,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但她却乐在其中,毫无不耐之色。
“多谢。话说不再坐坐了?”
白秋已经拣拾好了书,把包往肩上一背:“不耽误你生意。而且趁天色尚早,我想去城北走一趟。”
听到城北两字,老板娘不禁轻蹙秀眉,回过头认真嘱托道:“经济上要是有困难随时跟我说,就当先欠着。还有,人总得向前看,记得跟同学们好好相处。”
听了这话,步子已经迈出店门的少年灿烂一笑:“大丈夫的啦,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心里有数。”
四通八达的白水街尽头,是公交车站。
上了车落坐,白秋倚靠在紧闭的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物飞快的向后倒退,模糊不清。公交上人声鼎沸,你推我搡,一片嘈杂,还有股淡淡的食物气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跟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可能只是错觉。
约半刻钟后,白秋轻巧的下了车。
苔城之北的郊区外,是绵延横亘的虹山。苔城作为偏北方的三线小城,第三产业并不发达,而虹山却是其少有的支柱。这山壑横跨十数里,几乎是将城市呵护囊括在了其中。
而颇值得一提的是它景色秀丽,且不说平常郁郁青青,蔚然大观的清趣,到了秋冬时节,密集种植的枫叶层林尽染,仿佛在蓬勃燃烧一样,即使较之京华秋色里最负盛名的香山红叶也毫不逊色。若冬天有雅趣赏玩,“苍山映雪,明烛天南”的景象也别具风味。
而到了山边,空气也多了几分凉意,白秋紧了紧身上的秋季校服,二中成绩姑且不说,幸亏这衣服的质量是皮实耐操,压根没堕了示范性高中的名头。
苔二中,学名逸仙中学,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纪念革命先行者帝象先生而建。
靠近山脚的村落飘起袅袅炊烟,伴着狗吠鸡鸣,社戏歌舞,便是所谓人间烟火。
不过白秋的目的地显然不是这,从阡陌小路绕过村庄,行至靠近河边的地方,入目便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土坡。
而坡的正中央,有一丛含苞待放的丹桂树,它孤零零一棵,枝干纤细,却顶满了花蕾,红绿斑驳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见了这小树,白秋步履轻盈了几分,很快在前面停下。沉默良久,好像在打着腹稿,半响才长吁了口气:“抱歉,有些忙,半个月没来看你。其实最近挺不好的,不只手头拮据,还被卷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中,你知道我不善应酬…”
如是絮叨了良久,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始终没有人回应他,最多是清风抚过叶片,发出‘哗啦啦’仿佛翻书的响声。
好不容易讲完了,白秋轻轻摩挲着丹桂的枝干,细致的如同在把玩一块羊脂白玉:“来,握个手。之后我还会常来的。我知道你不寂寞,毕竟你很坚强。唔,像我一样。”
转身离去前,白秋再次回首,终于掩盖不住满脸的缱绻与踌躇。
他双手插兜,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逆着人流踏上了回家的路,显得孑然一身。
“野蔬充膳甘长藿啊(注①)。”坐在寂寥冷落的家里,白秋有些自嘲的笑道。
他家的别墅很大,大到单人居住的话,会感到少许寂寞的程度。
窗外落木萧萧而下,苔城淹没在一片蝉声之中。
注①:选自唐代元稹的《遣悲怀.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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