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8.

富江挣开浴巾，开始滚动着打量属于赵圆的空间。

衣柜里面无疑是非常整洁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几件被衣架挂起的浅色系上衣之外，剩下的便是在富江底下的毛绒毯子，以及几件秋冬时节的休闲裤。她显然不满足于此，几番尝试后终于咬住了某件衬衫的一角，并成功将其拉了下来。

富江向里面蹭，直至闻到了与赵圆身上一致的、普普通通的、某类洗衣粉的味道。

65、66、67……

已经67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富江放任自己陷在赵圆的衣物中。

她感受到无聊，却不得不忍受它。

这其实是一件新奇的体验。

如果去探索富江的记忆，大概会一开始便被堆叠其中的无尽且仍在增殖的奇诡画面冲击到失明的地步，哪怕闭上眼睛，富江的尖叫和身体肌肤被切割的声音也会钻进耳朵中，等捂住耳朵时，鼻腔中却早已弥漫了她尸体的味道。

[富江，我爱你！！！][我喜欢你，富江小姐！] [请给我次机会把，富江！] [别离开我——][为了富江，我去做什么都可以！]……

疼痛、疼痛、杀戮、杀戮、被肢解的尸块、沾染着血液的呓语。

又或者，是自破裂的伤口中汩汩涌动的，细胞增殖的声响。

富江、富江、倘若要拨开这些，你还剩什么呢？

她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啦。

富江总是在死去，不论是死在情人手中，还是死在自己手里。

每个情人都想要“留下”富江，每个富江都想做独一无二的富江。

或许增加的每一份记忆的背后，都是在这个世界上诞生的另一位崭新的川上富江。

因为记忆太多太重，她或者她们，几乎从不主动翻动，只依靠记忆所留下的本能去嬉笑怒骂。

或许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富江看上去“脑中空空”，但是总不会妨碍每一个富江都会下意识去嘲笑那些妄图跟她比美最后被毁容的下流丑男。

美貌、刻薄、肤浅、傲慢、无情、但是愚蠢、脆弱。

几乎每个人都能追捧她，也因此每个人都能杀死她。

富江应该在这个循环中由生到死，然后创造出更多的川上富江，再陷入无尽的循环，可偏偏在某时某刻，又或者是终于等到了某时某刻，来自富江的某个细胞发生异变。

倘若平白给人擂了一拳，身体总会感到疼痛进而下意识爆发生理性的怒意与“战或逃”的本能，更何况富江这样自大的人呢，她最突出的优点就是从不苛责自己，如果给人一遍遍杀死还不会愤怒，反倒大度感慨说“每个人都是因为‘爱我’而最后会杀死我”，这才是件稀奇的事情吧。

总之，在又一次被人割断脖子捣成肉酱之后，富江，还只是一滩分不清肉体组织的富江随着酒水漂流到了河岸中。

它还不会思考。

它为数不多的意识开始只被几个字占据——

“好痛”、“好痛”、以及“报复”、“报复”。

而大概因为这几个字的声音太响亮，它逐渐听不清“总体”富江的动静，也不太链接到那些呈指数型爆炸增长的记忆画面。

这不是一件大事，至少她仍然要渐渐长回川上富江的典型模样，尽管如今仍然奇形怪状，与河底的烂泥混杂在一处。她长出了一只小小的眼睛，还有张不成比例的嘴巴，靠捕获些鱼虾补给营养。

幸亏这里足够幽深，生长着茂盛的水草，也不存在任何大型的鱼类或食肉性动物，富江能安安稳稳地隐秘生长。

只是在水中听不清声音，隐约的几个字也是听不懂的，她记起来原来被九条鹤夫这个下流贱男带着漂洋过海，到了一个陌生国度，随后被杀死，又被另一个贱男捡到，再次被碎尸甚至沦为肉酱。

没水准！肮脏货！屑人！臭便男！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早晚切碎他！切碎他！切碎他！

然而在切碎他之前，富江只能愤怒地在河底和小鱼对骂。

毕竟，她在这里感受到了被游到嘴边却不肯入内的小鱼所戏弄的恼怒。

说是对骂，可她张开嘴，顶多是顶出一连串气泡，它们幽幽地擦过鱼尾，随后便被鱼一个转身轻松挥破。

[馬鹿野郎（ばかやろう）!]

富江恶狠狠地盯着鱼的身影向上，气泡碎去，在晃动的水波中，浮萍荡开，意外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大概是哪个无聊的过路人，想以镜照面，或是为了喂鱼，又或者两者都有，反正她的影子恰好落在在富江所在的地方。

这才是富江与赵圆的初见。

29.

见到一个陌生人，会首先关注对方的什么呢？

脸蛋、身材、着装、还是气度？

大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富江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她只关注自己，其他人在她的世界中充其量算是些模糊不清的投影，或许有幸受她役使者才能称得上一点形状分明。

说到底，谁要去关心工具的想法呢，只会在用起来的时候，可能会产生一些“趁手”或者“不称手”的感受罢了。

可是这次不太一样。

富江咀嚼着馒头块，居然回想起方才偶然间见到的人脸。

不算漂亮。

不算丑陋。

在被砸开的层层水波下，她眼中的景象也随之摇晃摆动，于是人的面庞也在“平展”与“褶皱”间摆动，绵绿色涟漪回荡，带着点不同寻常的怪异。

——特别是过路人的眼睛。

[嘻嘻。]

[看上去真扫兴。]

富江如此评价。

她的眼睛尚未发育完全，只有一道在缝隙中滴溜打转的黑影。

[扫兴啊、扫兴，眼神啊、眼睛]

[为什么要我猜，她够不够下流无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许，是因此这次的生长期有些漫长，她太久没有见过活人，又或许是因为饥饿被对方用来喂鱼的食物打消，再或者还有其他的难以言明的心情，总而言之，她心底的大部分烦躁终于被暂时抹消。

可富江很少去探究“为什么”的问题。

莫名的愉悦牵动肌肉，于是她只笑，神经质地大笑，原本如同烂泥一般的组织也在此时暴烈涌动、撕裂着生长，颤动出一阵水底的泥灰，与颠簸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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