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三天,
他醉了三天。
第四天的清晨,他是被酒瓶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吵醒的。
他懵懂地望向长窗,教堂式的欧风琉璃彩把自身的颜色投入空气中,慢慢的,一点一点晕染着无色的空气。一时间整个空间就是彩虹一般的颜色,可他却仿佛置身于染缸,各色颜料糊了他一脸,塞进他的眼睛、耳朵,这致命的窒息。
他把大门关的死死的,不让一丝风透进来,她怕是会怪他无情的吧……
他这几天,不停在想。
如果当初她所问的,他给了她确切的答复,结果……就不是这样的了吧。
他不敢再去想,不敢再去把封闭已久的大门打开,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害死她的元凶。
他最后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他最后再没找到任何同她相关的物件。
可对于她的离去,仙境却出奇的安静。
她走后这场大雪就在没有停过了……
她的一生,似乎都只停在了寒冬腊月的大雪里。
他单手成拳抵着额头思忖良久,最后拿出了一个纸袋子缓缓打开——那是一堆灰烬和几片焦黄的纸碎,那是她写给他的,他想看看,她最后想对他说什么。
可烧成这样……算了,先去问问颜爵看他能不能复原再说。
凛冽刺骨的风乍然骤起,而雷霆轩角落里的一株矮梅却在暗然抽芳,它紧靠着雷霆轩,自顾自开着自己的花。也算是一番,岁月静好。
-
“主子决定要走了?”
“嗯,要回去了。”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半透明的手,轻松地对身边的少年郎耸了耸肩。
“舍伽,天下从无不散的宴席,我已托殷斜月将你供奉在寺庙里,你我主仆一场。全当是随了情分。”
她拍了拍他的肩,轻轻吐了一口气。周围的雾障越发浓郁起来,一时之间却又突然聚拢化成人形,殷斜月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
“我,来送你……还有,你想好了,这一走,必须亲手抹掉自己名姓,谁也不会记得你。包括……他。”
“想好了。”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入眼却是一片迷茫。
“把笔墨拿来吧。”
她平淡接过舍伽递来的狼毫,毫不犹豫地拔出发间的梅簪划破食指将笔尖沾上鲜血,殷斜月将仙境每一位仙子的生平卷摊开。她要一个一个,勾掉自己的名字,也把自己与他们的过往一笔勾销。
第一个,是颜爵。
——“小阿初~看大戏啦!两男争一女啊!”
——“小阿初?小阿初在不在~灵犀阁司仪来串个门~”
——“哎,小阿初,你看看这’芥子须弥’当如何讲?我自己想了许久仍找不到解处。”
——“得了吧,要你那个也可以,那我这——笑嘻嘻今日胖跳舞,不是也成了千古绝对?”
——“那我就接个’疯癫癫正午狐狸飞’’!哈哈哈哈……”
——“哎!我的老祖宗~”
——“谁又欺负我们小阿初了?”
小阿初!
小阿初~
她的手瞬间就僵住了,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殷斜月见她如此便好心提议:“若你下不去手,我也可代笔。”
“不!我自己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偏过去把笔尖落在了竹简上,两道赤红划下。颜爵所有同她有关的记忆便化作尘埃消散。
舍伽站在她身边,直道这绝对是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亲手勾去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怕是要随着这笔也被割成一片片的了。
下一个……毒夕绯。
她尽力让自己显得平和,可不停颤动的手指仍然出卖了她。
——“你身子一向不舒服,不如把那票给我我代你投了就是。”
——“知道你好这口,这不?忙不迭就来孝敬您了?”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啊——”
血迹落下,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花海潮的花养出了几笼,我想着地府虽华丽却太过阴暗,摆上几盆花也就不至于太压抑,就把它们带过来了。”
——“姚老师,是第一个对我好的老师!”
——“窈初时!明明就是你鸠占鹊巢!那是我的雷霆轩!那明明是我的!”
——“姒卿,我很想她,很想她……所以为了再次见到她,我会不择手段。”
她略带惘然地勾去净水湖那位的,再次展开的,却让她近乎撑不下去。
——“我家阿初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我是她娘家人!不能进去看看?”
——“你再说她一句不好东燎你姑奶奶就废了你!”
——“阿初,等这个冬天过去,你就要好了!”
——“我有一个小愿望,特别特别小!我想带阿初回家!”
“主子……”舍伽担忧开口,他见她似乎撑不下去了。可后者对他摆了摆手,抬起笔,泪同血一起落下——
殷斜月不忍背过身去,她的责任是把她送到她应到的地方去,不该管这些私事。不过这样的差事着实令人为难,下次可不接这样的烂摊子了。
窈初时沉默良久,不停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的指尖触及最后一卷,却不敢打开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那样太难看了。
她要亲手消去这一切?她曾经同他笑怒嗔恨的一切?就像她窈初时从来没有来过他的世界,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个心眼死直最后却非要在净水湖等自己五分钟的他?那是她的糖糖啊,她怎么下得去手……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还没有告诉他,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谁的影子,在她见到他第一眼时就确定了——他就算再像也不是,庞尊就是庞尊。他喜欢白光莹,他对白光莹的热切是拿对她的木讷和迟钝甚至于冷酷换来的;他会不顾自己身份每天跟她呛呛,会因为占到一丁点口头上的小便宜而沾沾自喜;他会因为自己的迟到而惶恐不安像个孩子;也会在她大限之时不顾一切想救回她……
他同她发生的这一切,她或许有过迷茫,但最后她却比谁都明白。
她的嗓子梗塞疼痛,眼眶无比酸涩,下唇被齿狠咬着几乎要渗出血来,握着笔杆子的手骨节泛白,指甲狠嵌入血肉却始终不肯下笔。
她本以为自己即使形神俱毁可有时会被他们想起也是好的,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原来自己就是个因时空错乱而莽撞闯入的入侵者——就是一个连一丁点痕迹都不该存在的孤魂而已。
不是重生,不是穿越,也不是所谓老天有眼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所经历的刻骨铭心的一切原来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什么也不是,她对于他们而言,说自己是过客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人生无憾,那都是骗人的。
合眸落笔,道道血痕。
无憾便不叫人生了。
殷斜月收起生平卷对她微微点头,最后只道了声“珍重”,便消失在氤氲的空气中。
她的任务,完成了。
“那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她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魂魄,先是有些惊讶,继而笑了笑。舍伽则震惊地拉住她的衣袖,不!不该是这样的啊!
“我的执念……似乎达成了呢……”
她看着自己消散成灰土的魂,抬手拍了拍舍伽的肩。
“再见啦……”
历代冥主都有执念,
她的执念,是回到她曾来的地方,回到他身边。成灰成风,只愿常伴君侧,春秋共度。
而这需要搭上她的所有,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遇见他,到那时她只会是自然之中无意识的蒲柳,他会不会认出她呢……
“主子!主子不值得的啊!主子你还有舍伽!主子!”
她轻轻拥抱了下他,最后的意识骤然消散。如果说在丰都鬼城她的形葬于热闹的黄土之中,那么最后她的魂就散于无尽悲风。
“阿初!”
舍伽抓住一缕光尘,可正如流沙逝于掌心,他攥的越紧,到最后就越空。
她从不许他那样唤她,可她最后却为了听那人唤她一声而死活不肯安然合目。
世人的供奉,他从不想要。
舍得一身羁绊,方得我佛渡伽。
她做到了。
-
“颜爵,你看看这信……还能不能复原?”
灵犀阁内的圆角石桌上,庞尊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个纸包推给吊儿郎当吃葡萄的颜爵。满眼希翼,仿佛只要他一点头这信就会立刻复原似的。
颜爵瞥了眼那堆纸屑皱着眉耸了耸肩,“胖胖,你这碎成渣渣就离谱,够呛啊。”
他眸光沉了下去,颜爵见他突然沉默,一脸揶揄地调笑几句。
“呦,这么在意?这谁给你写的?你不喜欢白光莹了?情书?快说说!”
他只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是她……最后给我的。”
颜爵一脸好奇样搬着小板凳凑近他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他?谁啊?男的女的?”
庞尊对颜爵这莫名其妙的兴奋盘问有些隔应,她才走了四天,他们就那么高兴?
“是窈初时……颜爵,她才刚走了四天,你能不能别这样开玩笑?”
颜爵莫名其妙,“要出事?这不是个好名字啊?哪个仙子起这么个名字?”
庞尊越发觉得不对劲,他突然钳住颜爵的肩厉声问道:“窈初时!窈姒卿!地府泉台的老祖宗,你一口一个’小阿初’叫着的鬼啊!”
颜爵被问的越发茫然,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我当司仪这些年,从没听说过哪个仙子的名讳是这个。再说胖胖,地府的主人不是冥阳教主吗?特别喜欢茉莉那个。”
“不可能!”他暴怒起来,手上的力道加大掐的颜爵龇牙咧嘴,“什么冥阳教主!颜爵,当初是你把她推去净水湖的你现在不认账?!你还问过她芥子须弥是什么意思你全忘了?!”
颜爵忍着疼坚定地摇了摇头,“胖胖你冷静下,这仙子我真不认识,小生有必要骗你?是不是你记错了?”
庞尊见他不似说谎,一时恐惧在心中疯长,这几日他们异常的“冷静”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松开颜爵,顾不得自己的纸灰又跑去其他仙子那里,要去求证一二。颜爵揉着肩膀高喊他:“胖胖!你的东西……”
然而仙早没了影,颜爵无奈地摇头,自己嘀咕着这个名字。
“芥子须弥?……窈初时?有点耳熟……像是——”
“像是在哪里听过,但记不起来了。”
灵公主隔着重重飞舞的帏慢回答他,他仍不甘心正欲上前再问几句却被灵蝶赶了出来。他仍旧不死心地去汐毒府,毒夕绯慢悠悠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回答:
“哈?没听说过,地府一直以来不就是冥阳教主掌管吗?那可是个男的,怎的?庞尊你是太寂寞要对男的下手?”
他心中的希望越来越小,他几乎跑遍了整个仙境,可无论是曾经敬畏她的也好唾弃她的也罢,他们都像是说好了一般先是一脸茫然,又是不约而同摇头。
他仍旧不死心,他不相信整个仙境就没有窈初时的存在了!
他直奔东燎,姚梦染!姚梦染一定记得吧!
但速度太快他迎面就撞上了刚到仙境的白光莹,高泰明的病逐渐稳定,她就前来看看他。
“庞尊?怎么了你慌慌张张的?”白光莹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庞尊见到她却像是又得了希望,忙不迭问她:
“光莹!你还记得窈初时吗?你曾让她对你磕头的那个窈初时!”
白光莹满眼震惊,“我什么时候让人给我磕头了?庞尊,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你怎么能把什么样的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他却很是异常,语气中近乎露出了一丝恳求,“光莹,光莹你好好想想,她是地府的主人,高泰明的复活经她手啊!你再想想……”
“那不是冥阳教主?还有,我复活主人关地府什么事?他管的着数?庞尊,你疯了吧?”
他推开她奔向灼空城,没关系,姚梦染不可能忘了她的!不可能的……
“姚梦染!姚梦染!”
他不停拍着灼空城的城门,今日是东燎合家的好日子,他们左派的头头承认没了右派的二当家活不下去,于是乎傲娇的柒殿下就勉勉强强同意复合了。
东燎主城正热闹着,姚梦染刚睡醒就打了个喷嚏总感觉有人在叫她,路过城门才听见庞尊“哐哐哐”搁那儿凿门,懒洋洋地拉开城门迷糊地探出个脑袋瞅了眼庞尊。
“哈~庞尊啊,干啥啊?进来喝几口?”
庞尊见到她几乎都快喜极而泣,他按住姚梦染不停问着:“姚梦染,你跟她关系最好了!一定记得她的吧!她叫窈初时!她是地府的主人啊!”
姚梦染被他晃的更晕了,她掰开庞尊的手接话道:“要醋吃?哎呀,别管是要醋还是玩啥,我这里正好有点下酒菜,哦对了!还有一兜花生米!就都给了你吧!”
庞尊推开她递来的花生米,不停念着她的名字,“窈初时,窈初时,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姚梦染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她,她还是泉台的主人!她最后死在了你怀里啊你怎么能忘了她?!”
姚梦染仍旧自顾自想把花生米塞到他手里,“哎呀你拿着嘛,我想,我想……”
“柒柒?谁啊?”火燎耶的神识出现在她身边,虽然形体仍旧被锁着,但他的精神已经可以成形自由出入了。听听这肉麻的称呼,果然腻歪起来称呼都那么……
“哦,是庞尊。对了,你记不记得有个仙子叫……”她突然忘了那个名字,回头看向庞尊后者连忙提醒道:“窈初时!”
“哦对!一个叫窈初时的仙子,听说还是掌管地府的。”
姚梦染神色平淡自然,仿佛口中的仙子同她全然没有关系。
火燎耶摇头,“那不是冥阳教主的地方?确实不记得,不如你去地府问问?”
庞尊把目光投向姚梦染,她最后的回答是摇头。
好……那他就去地府,他去地府问!
“哎!你的花生……不是,火燎耶,谁刺激庞尊了?”
“我哪里知道去?管他呢,不过你这花生再不吃可就潮了。”
姚梦染耸肩,突然想起了什么跟他笑道:“哎我记得那个谁……也喜欢吃花生的!”
“谁?男的女的?”火燎耶危机意识超级强。
“女的啊!是地府的……”她突然没再说什么,只觉得记忆有一块是个空白,最后只在火燎耶警惕地眼神中无所谓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冥阳教主吧……哎,奇怪,可我跟他似乎没有很熟啊……”
火燎耶脸色越发奇异,“冥阳教主是女的?”
“可能是我记错了……哎呀你怎么跟个醋坛子似的!回去啦回去啦!真是的,我们大当家怎么跟个老坛酸菜一样了?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姚梦染你……”
“我错了我错了,老婆大人息怒~”
“哼!”
-
庞尊再到地府时幸运地逮住了白无常,迫不及待地问他们这里现在当政的是谁。白无常耷拉着舌头回答说是冥阳教主,庞尊登时那脸黑的能滴出墨来。
“什么冥阳教主!滚出来!你占着窈初时的东西做什么!”
他不顾鬼差阻拦闯了进去,入眼的建筑和曾经完全不同,哥特欧式风,压抑恐怖,全然没有窈初时的泉台那般古色古香、诗意简朴。
单纯只有死的气息,冥界已没有她在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感和温情。他们处理着一条条生命如同处理流水线上的日常工作一样,机械性的工作,他知道地府本不是这样的。
冥阳教主从内室走出,淡淡看了他一眼,“雷电尊者?今日来我冥界做什么?”
他双拳直挥冥阳教主凹陷瘦削的面颊上,瞪着他咬牙切齿,“你这冒牌货!这不是地府!这是地狱!”
冥阳教主闪身避开,摆手让鬼差把他扔了出去。尽管他仍然在咆哮在不甘,可他始终无能为力。
他为窈初时不甘,她怎么会落的这个下场,她怎么会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可为什么他没有忘了她?为什么……
难道这都是假的?窈初时是假的,她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没有存在过吗?
后来颜爵前来找他,好说歹说把他连拖带拽拉回灵犀阁。见他一直萎靡不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将一叠纸推给了他。
“胖胖,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如此疯魔,但我愿相信写封信的她一定不希望你如今这副样子……”
庞尊抬眼看向那一叠信纸,脸上仍旧暗淡可眼中的眸光不停闪烁着。颜爵见他有了反应便继续道:
“而你说的那个词,或许就是答案。”
“’芥子须弥’,诸相非真,巨细可以相融。真假本是一体,世人又何苦偏要把二者拆分不得其法呢?”
他收起那叠信纸恍惚地出了灵犀阁,抬眼就是青山连绵、群峰巍峨。山巅的绝巘怪柏同山脚下的乱草相映成趣,天地不过如此。
芥子须弥,
诸相非真。
殷斜月回到仙境,淡淡看了眼庞尊似乎有些惊讶,再翻来生平卷眼底却是了然。
“出了漏洞啊……他先前似乎……被魂魄附过身?罢了罢了,如此这般倒也挺好的……”
她望向山间明月,方感江上清风。
她与她本是一体,如今她也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了。
她还要前往下一个时空,那里……还有更精彩的事吧……
【后记完成!余某人努力码沙雕糖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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