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东燎柒殿下那边说她身体不适便不来赴宴了,您看……”
“主子?主子?”
白无常唤了她半天未见内室有句回应,登时心下一沉正欲撩开垂帘一阵急促的咳声便打断了他的动作。良久,她才有气无力地唤他进去。
她静静靠在榻上,手里还攥着最后一本折子,右手克制着颤抖将朱笔点在尾款落字后手指便僵直了。那本折子便从手里滑落到地上,紧接着又是把心肝都要呕出来的咳嗽。
她的病状被写出来一定很无聊,每天就是无休止的咳,一声比一声凄厉,再加上常年费神攒下的偏头疼——有时真疼得她恨不得死过去。然后又是无穷尽的吃药,不停吃药,口服的外用的一起上,她就是那尝百草的神农。
她最讨厌自己用药罐子撑起来的身体。
“主子……您那——”白无常几乎快翻箱倒柜,却始终看不见一个药瓶子药丸子的。这些东西可都是窈初时续命的啊!
“没用了……没用咳咳咳……”她将手直直伸向白无常,有如索命厉鬼。她的手指头就是个皮包骨头的架子,细的病态可怖,谁能想到这双手弹出的曲儿曾是绝技呢?
白无常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主子,主子那药不能断啊……那可是您的命啊主子……”
她将手放到他的阴司帽上,无力抬眼翕动着灰白双唇,但脑子却可怕的清晰。
“夜游司……的差事……有问题——还有,孟婆庄的……汤——别贪,小便宜——兑水……”
“奈何,奈何桥,画……’到此一游’……的,统统——压下来,给马面,打下手。”
她无力地指着地上的折子,深深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最后……那上面是,勾结……他方的……名——单,你收好喽……按公法,处置……”
白无常不住点头收起地上的折子,他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窈初时突然从榻上起身走向妆台才补充一句。
“雷霆轩主子,也不来……”
她描眉的动作隐约停滞了下,淡淡应了声“嗯”,然后接着画自己的青黛,仿佛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与她无关。
铜镜中,她原本凹陷的眼窝逐渐丰盈起来,灰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如同干涸水井的眼眸也重新焕发的神采如一汪秋水多情动人。眉间的红痣又鲜活起来,南国红豆一般滚落在青黛之间——世间绝色应如是。
随后大大小小的鬼侍便有序进屋,摆开凤冠霞帔。孟婆风姿婀娜地走进来拿起案上的海纹蓖梳顺着她散落的黑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这海纹蓖梳是净水湖送来的定礼,入发后便生海风灵浪,有如置身潮岸汐巅一般。
她任由她们怎么摆弄自己的脑袋,只望着铜镜里倒映的海浪发呆。
她同样厌恶水气,可那日在净水湖下,她却答应了万川之宗一个荒谬的协议。
净水湖商谈当日——
“呦,好久不见,这是干啥呢?”
她方踏进玲珑宫,身后厚重的宫门就被重重关上,而直入眼中的,是被绑在王座上呈螃蟹样嘴里还塞着破布满脸泪痕的王默。
他静立在那孩子面前,用手挑起她的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就像在挑选商品一样。只留给她一个欣长的背影。
他没有因她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而动怒,反而掐着王默的下巴逼迫她仰头面向她轻声问道:“姒卿,她是不是有点像她?”
她看着那孩子惊恐的眼,双手慢慢紧攥,将袖边的祥云绣花绞在掌心。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像,你开心就好,反正你现在看谁都像她。”
她不能跟他硬磕,吸收了她的仙力再加上无穷尽的水能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强的力量。
他对她的谈笑式的讽刺置若未闻,慢慢松开王默自顾自给她斟了樽酒。
“坐。”
他淡然出声邀请,而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水波按在一把红檀太师椅上动弹不得。他将手中的酒樽递到她唇边,见她始终紧闭唇齿又似乎恍然明白过来。
“我忘了,你的身子喝不了这个,抱歉……”
“洛王爷。”
她突然出声,将所有注意力全然放在他身上,他脸上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未曾放过。她知道他还记得生前那些破事,所以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换茶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似乎她唤的那声与他没有丝毫影响,但她却捕捉到了一丝微僵,不过仅是这一丝,也就足矣。
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声线沉稳优雅,从容不迫。
“这是前年梅花蕊上的融雪冲的,我记得你嗜这种……”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道:“她也是……可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然就有个人能跟你说话解些烦闷了。”
“洛王爷,若您还顾念旧情,不如听我说些东西。你我之间已到了这副田地,也该坐下来谈谈。”她手上的桎梏松了,但仅供她可拿起那盏茶而已。于是便乘胜追击,既然他松开了她的手,那一切就还有可挽回的余地。
他转眼对上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我只是缠云楼的窈姒卿,你也只是南明的洛王爷。如何?”
他忽然一笑,在她对面坐下。
“原来阎王还念着旧情,不过若是真的顾念,为何当初我苦苦哀求却仍杀我妻儿做的如此之绝呢……”
她深吸一口气,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回答:“我杀了王墨母子?这黑锅我可不背!再说你当时都已经咽气了,又从哪里知道是我杀了她们?”
他瞳眸微动不语,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有哪个瓜娃子知道些风言风语就来跟这复活术的脑残粉瞎叭叭,还给自己泼了一身脏水。
“我杀了你后再进内室她已经血崩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但她死拉着我求我放过那孩子。一直到我点头才肯咽气,我就抱着那孩子出来跟……”
她突然不想再说了,似乎不愿再想起那个人。但最后沉默良久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就……抱着那孩子出来,我跟他说我不能杀了她,她娘拼了命把她生下来我没办法对一个婴孩下手。”
她的眼眶有些酸涩,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后又咬着牙继续说着。
“我还跟他说,我想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养着,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白捡个娃当个便宜娘也挺好的……”
缠云楼每天都会给她们喝一些保持体态的药,她喝红花喝了十三年,当然不会再有孩子了。
“可他不同意,要把那孩子摔死,我拿个菜刀就抵在脖子上威胁他说:’你要摔死她就连我一起埋喽!’他拗不过我,就应下了。”
他听着她说的话,骨节分明的手指蜷缩在一起,神情愈发不可自控。
“然后我把她带回去,她是个早产的娃,小时候就多病多灾,小脸上一直没有肉。后来调理了三年才好了些,她特别听话,真的特别听话……但就是那么乖的孩子也跟别家的娃娃打过架。”
她不停眨着双眼,声音有些颤抖。
“那天我打了她一顿,我问她为什么跟他们打架。她就……她就跟我说,他们说她是我同你的野种。她说……她说’娘,我不能让他们说你坏话’……我……我当时除了抱着她哭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双手覆面哑着嗓子道:“她多懂事啊,她竟然不问我为什么他们说她是野种。她只想着不能让别人诋毁我这个便宜老娘……”
“洛王爷……你有个好女儿。”
他的手在颤抖着,低声问了她一句:“那孩子……她最后好吗?”
她的笑从指缝中流露,“我没能保住她,我把她养到十二岁,她就被他送去和亲了。如果说那个女人从未出现,那可怜的孩子也许会嫁给一个翰林,一个将军,亦或者是商人或百姓……可这都不会发生了。”
她看向他,眼里的情绪已经平复。
“那个女人迷了她爹的心窍,先是想把那孩子夺到自己宫里,后又挑唆她爹让她去和亲,她叫’纳绮岚玛’,是苗夷献来的战俘。唐樽给她赐名——”
“白光莹。”
他一震,白光莹……
一切早已不言而喻,他险些被白光莹当成了枪杆子使,如果他今天复活了她,就帮白光莹除掉了窈初时,至于王默……
当初用陈思思的一半生命复活高泰明时她都无所谓,王默就更不算什么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王默,王墨,他这几千年的岁月都在等这一刻,哪怕复活过来的她是恶鬼也好怨灵也罢。让他见她一面,一眼就好,哪怕一眼……
什么名声、仙力、地位他都可以不要,可他真的太想她了。
窈初时闭上双眼,她知道她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但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洛王爷,我能帮你。你放了王默那孩子,她这么丑不配当她的容器。”
“我跟尊夫人才最像,不是吗?我可以把她的魂灵引入身躯,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他似乎心动了,但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条件。”
“条件就是,你要把你的魂灵给我,交由我掌管。”
他冷笑一声,思索片刻后道:“你是铁了心要我的魂灵?”
“你不也是决意要复活老情人?彼此彼此。”
他看着她,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表情,随后爽快点头。
“好,如此我也有一个提议。”
“有话快说。”
“泉台必须和净水湖结亲,你我成婚,昭告四方。在那日,你会拿到我的魂灵。”
她仰头瞪着他,眼神冰冷,“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淡笑,“姒卿若不喜欢,我自有其他选择不是?我既把身家性命交给你,就不会无声无息的担这般风险。”
“我仍记得那日你跪在王府门外叩首求见我,那般凄苦,这婚便当作是我偿还你的。”
“我会把魂灵交给你,但姒卿,我也提醒你。你的仙力曾被我吸收融合,你我是一体而不可分的,同归于尽什么,也希望你想好后果。”
“姒卿,你我相识千年,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蠢货。”
她答应了,
她全都答应了。
但他高看了她,
她就是那种蠢货。
-
“主子!外面有仙子要硬闯进来!”
黑无常的通报让孟婆停下了她手上的动作,也把窈初时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垂眸,用指尖沾了点胭脂描在眉心,勾勒出一朵小小的梅花。
孟婆见她无意回话便代她问道:“是柒殿下?”
“不,是雷霆……”黑无常摇头,话音未落那人就一脚踢开了新娘闺房的门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是我!”
她对镜描红的指尖微颤,却没有回头看来者,只是让他们都下去,一时间房内只剩她与他。
“尊者把贺礼交给阿孟就好,劳烦亲自跑来了。”
她看着铜镜里倒映的他模糊的面容,语气平淡的诡异。
“我不是来送贺礼的。”
“那就是来讨喜酒的了,在……”她立刻转移话题随口道。
“窈初时!只要你说句’不愿意’,我马上带你走!”
她笑了一声,“带我走?尊爷怎么带我走?我走什么?我又能去哪里?”
她仰头吹了口气轻叹道:“好啦……别闹了。”
她起身,张开双臂慢慢在他眼前转了个圈笑着问:“好看吗?”
好看,真的很好看。她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和生气,大红嫁衣镶金带玉绣着鸾凤呈祥,云肩霞帔上银丝攒锭的水纹隐显,一挂佛珠同璎珞一起搭在上面,尤其是那璎珞,做工精巧别致,一看就是花了不少银子打的。
他抿唇,视线落到吉服装下摆,繁复的款式层叠交错,一重又一重的布料交叠着,压在她单薄的身上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枷锁。把她整个灵魂都牢牢桎梏,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将满头珠翠都摘下来,泄愤似的扔在榻上,只拿一支梅簪绾了头发——那支簪子他再熟悉不过,它明明被他折断扔到了黄泉里。
“这是他给我找回来的,水是有记忆的不是么?”她抬手轻触梅簪,话锋急转直下。
“庞尊,你还记得答应过我让我问三个问题吗?”
他有些疑惑,但仍不可置否地点头回答:“记得。”
“好……”她看着他眼睛,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
“第一个问题,你对白光莹可还有意?”
他有些错愕,停顿了很久才回答。
“我……不知道。”
光莹……他现在对光莹的感情,他也不知道了。从前他不停追逐着她的脚步,太过于穷追猛打让她和自己渐行渐远。可现在,他每每想起那个让窈初时磕头的她,心中总会一梗,光莹……似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好!第二个问题……”她紧接着问道,并不想追究或质问她态度的飘摇,但似乎又在逃避他的回答。
“你可曾对我有一点,一点也好……你可曾对我动心过?”
这让他更加骇然,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回答仍然是。
“我不知道……”
她几乎将他紧逼到角落里,步子踉跄声音颤抖地问他:“那第三个问题,或许不是问题,而是请求……”
“你能不能,唤我一声……’阿初’?”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外面的喜婆不停催促着,锣鼓声越发嘈杂,唢呐声和喇叭叫混成一片,一切都在紧催着新娘子快些出来,也在催促着庞尊那一声轻唤的出口。
她等了他很久,最后她知道了,他已经回答了她,以沉默。
她突然就笑了,先是低沉地轻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让人不寒而栗。她笑弯了腰,笑疼了心。他见她起身后自己拿起囍字盖头往头上一盖,便再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方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和泪,她对他一拜,随后刻薄狠戾的话就从大红盖头后如同刀子一样飞出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庞尊,可惜我的故事终究没办法跟你说。但正如你把我当作白光莹的替代品,我也可以同样告诉你。”
“你之前猜的很对,你的脸跟他不仅仅是像,而是一模一样。”
“他叫唐樽,字纪铭,是我窈初时这一生唯一的夫。”
“当年我之所以会帮你进灵犀阁,就是因为你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我甚至可以明确告诉你……”
他堵住耳朵低吼着打断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出了她与他之间最后一句话。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脸像他,我不会多看你庞尊哪怕一眼。”
她转身离去,被喜婆搀扶着进了花轿,喜队吹着唢呐扬长而去,那刺耳的喜乐仿佛在嘲笑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狂风乍起,领队的门生扯着嗓子的喊队也被淹没在其中。
“吉时已到,起——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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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章,一次管够!
小小庆祝下仅念被心意的高中录取啦!!!!
下章,咱们……就恭送泉台冥主魂归叭!
然后首推的bgm是周深的《相思》(中毒了),其实大家随便配什么都可以,开心就好!
再N次感谢走到这里的老爷们!代阿初谢谢大家!
写个文给自己写郁闷可还行😂😂😂😂
拜拜拜拜大家!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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