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年间,苏州府昆山县人有个秀才,姓陆名容,字仲含,少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生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举止端庄,又勤学好问,十八岁就考进了昆山县学,品貌兼优,博学多才。
一般少年成名,都容易骄傲自满,自恃才高慵懒懈怠,可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从来不寻花问柳四处浪荡。
父亲在世时,已经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书香门第,姓顾,但因为家里太穷,至今没有完婚。
陆容的父亲生前有位好朋友,姓谢名琛,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女一儿。女儿名叫芳卿,已经十八岁,生得脸如满月眉目如画,樱桃小嘴,唇红齿白,亭亭玉立。
谢琛年轻的时候给人做帮闲,吹箫弹琴下棋都懂一些,还会念几句歪诗,把这些都教给了女儿,所以芳卿也都学得差不离。
他的小儿子名叫谢鹏,已经十一岁,却仍然懵懂无知,一看书就喊头疼。谢琛这时候已经是当地有名的财主,所以希望儿子好好用功,将来光宗耀祖。
陆容考上县学时,谢琛到他家来祝贺,见他家里一贫如洗,就想帮帮他,于是说道:“我看贤侄学富五车,家里却如此窘迫,不知道有没有想过给人授课?”
陆容答道:“小侄才疏学浅,怎么敢教书育人?”
谢老道:“贤侄如此谦虚谨慎,将来一定鹏程万里飞黄腾达,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道贤侄能不能帮忙。犬子今年已经十一岁,仍然愚笨顽劣,要是贤侄不嫌弃,请到舍下做个教师,又恐粗茶淡饭怠慢了。老夫家境一般,束脩不多,贤侄只当是帮老夫一个忙,不会耽误贤侄的学业。”
陆容说着:“老伯说哪里话,这是栽培晚生,只怕我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谢琛起身说道:“贤侄不要过谦,先跟令堂说说,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我马上就让人送聘书来。”
谢琛离开后,陆容找母亲商量,母亲说道:“咱家现在这个情况,供你读书实在困难,我看他也是一番好意,就答应了吧,这样不仅你能潜心读书,还能补贴家用。只是到他家教书,你可一定要认真,要是有照顾不到的,你将就些,千万别给你父亲丢脸。”
没过两天,谢琛就派两个仆人送来聘书和十二两银子,请他尽快过去。陆容简单收拾了行李,带上平时读的书,告别母亲来到谢家。
陆容没想到谢家这么富裕,深宅大院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层楼叠榭。
仆人进去通报,谢琛带着儿子亲自出来迎接,把他带到客厅,请他上坐。
陆容不敢造次,再三谦让,谢琛说道:“今天不一样,今天是犬子的拜师礼,老师自然应该上座。”
谢琛让儿子谢鹏拜了老师,送了贽仪,把陆容带到书房。
谢琛是个讲究人,把三间书房收拾得极其雅致,中间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鲜花。
侧边有个小桌子,上面是一盆细叶菖蒲,中间是太湖石,四张黑漆小椅,窗边一张小瘿木桌,上面放着棋枰香炉炉。
天井里栽着两棵茉莉和一盆建兰,走进一个小环洞门又是三间房,是专门给先生住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
房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见谢琛和陆容进来,赶紧过来行礼。
谢琛说道:“老夫家里有几亩薄田,屋后还有个小花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干活,就让这个小丫鬟来服侍贤侄吧。”
到了晚上,谢琛还特意准备了酒席,席间有两个女子隔着门朝这边看,陆容是正人君子,当然目不斜视。
从此以后陆容就尽心竭力在谢家教谢鹏读书,不敢有半分懈怠,谢鹏虽然愚钝,有了他的指点,也渐渐开悟了。
谢琛心疼小儿子,每天都把儿子带回内室睡,陆容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每天晚上都有时间安心读书。谢琛还很贴心,每隔十多天就让陆容回家看一看母亲。
谢琛的女儿芳卿,性格活泼开朗,又学了一身吹拉弹唱的技艺,每天顾影自怜,自以为苏小妹虽然有才,相貌却不如她,西施虽然倾国倾城,却没她这样的才学。
父亲想给女儿找个才貌双全高门大户家的男子做女婿,左挑右选,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她至今还没许配人家。
听说父亲为弟弟找了个青年才俊做老师,芳卿带着贴身丫鬟采菱,躲在门后偷看,见陆容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举止端庄,心里暗想:
“他一表人才,这么年轻就考进县学,才学自不必说,可谓是才貌双全了。要是父亲将来为我找的夫婿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芳卿看着陆容,竟然不知不觉动了心。
谢琛的妻子前两年去世,家里的事都是芳卿在管,她每天早晚都让丫鬟送上好的天池松梦苦茗给陆容,陆容觉得谢家这样的大户,平时喝的都是这样的茶,也就没有太在意。
芳卿问丫鬟采菱:“陆先生喝了这茶,没有说这茶好吗?”
采菱笑着说道:“这位陆先生大概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好的茶他端起来就喝,哪管喝得是什么。”
芳卿听后也笑道:“蠢丫头,他这是把心思都放在书上,是个有上进心的秀才。”
采菱笑道:“上进倒是上进,可自从他来到咱家,我都没见他笑过。”
芳卿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做先生本来就应该不苟言笑,若是每天笑脸迎人,学生就不怕他了,还怎么管教学生。”
采菱道:“这么说来,他现在这样都是做给小少爷看的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芳卿时常在楼上抚琴吹箫,想看看能不能把陆容引来,没想到他谨慎得很,就像没听见一样,从来没问过楼上是什么人在弹唱。
芳卿见陆容没有被她吸引,心想他还真是个致诚君子,可以托付终身,你不理我,我偏要去惹你,于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到书房那边采花,故意和采菱闹出一些动静,想把他引出来。
有时候她大胆地走到门外听他讲课,却不见陆容出来,即便是有时候不小心碰到,陆容也是转身就回屋,从不多看一眼。
自从母亲去世后都是芳卿管着谢鹏,所以他没觉得姐姐来这边有什么不对,况且做不出题的时候还需要姐姐帮忙,所以巴不得姐姐多来听课,这样就能多帮到他。
芳卿想在陆容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学,于是把自己写的诗说成是父亲的,叫谢鹏拿给他看。
陆容看后说道:“这些诗是已经做官,或者是山人墨客写出来的,我们想要考功名,应该把心思用在八股上,有空余时间,应该多读些经史子集,像吟诗作赋、弹琴下棋这种事,只能让我们分心。”
谢鹏听得不耐烦,回来告诉芳卿,芳卿也来了气,说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迂腐,跟个老学究似的?”
芳卿几次想让采菱帮忙送情书给陆容,却害怕弟弟知道,想趁他回家时把情书塞到他房里,又担心被家里的其他人看到。
有一天,芳卿又到书房来听陆容讲课,发现他的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子,问弟弟鞋是谁的,弟弟说是陆容的。
芳卿心想,看来他也是个喜欢华丽的人,怎么会这样不懂风月,于是立刻回房中写了一首诗: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凰相对飞。
她把采菱叫来吩咐道:“你把这首诗塞到陆相公的鞋里,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她吩咐完采菱后,又担心采菱办事不牢靠,悄悄跟在她身后,远远的看着她把诗放进鞋里才匆匆离开,接着又让她以送茶为借口去看动静。
采菱放下茶水后,看天阴了下来,故意说道:“天要下雨了。”
陆容听到这话,赶紧出来收鞋子,发现鞋里有一张纸,扯出来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他看了又看,心想上面的字体娟秀,用词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写的,怎么会在我的鞋里?
他想了想,也提笔在后面写了一首:阴散闲庭附晚辉,一经披玩静垂帏;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写完后他又马上想到,我这首诗是拒绝她的,可不知道那首诗是谁写的,又怎么交给她,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反而不好,于是把纸扯得粉碎。
采菱在窗外看到他把诗撕了,赶忙回去告诉芳卿。
芳卿问:“他把诗撕了是什么意思?”
采菱答道:“谁知道呢。”
芳卿道:“他要是没那个意思,一定是拿到诗就撕掉,可他分明是写了诗后又扯碎,可见他是动了心的。他把诗撕了,是怕人知道,看来还是个有心人。”
等晚上回到房间,陆容仔细想了想关于那首诗的事,自言自语道:
“听谢叔说过,他的儿子资质愚钝,女儿却很聪明,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写诗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看她诗里的意思,好像是对我有意,可是谢叔看我家贫,请我来授课,我要是招惹他的女儿,让人怎么看我?
我对她确实没那个意思,可就怕她再来纠缠,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名节受损,连我也无可辩白,不如辞了回家,两边都能保全,只是用什么明目跟谢叔说呢?”
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谢琛说时,谢琛受一个老朋友的邀请前往虎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芳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下定决心,等到初更时分,让采菱陪着弟弟,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向书房走去。
她刚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心想他要是拒绝我可怎么办,可是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芳卿借着月光来到书房门口,轻轻弹了几下门,屋里的陆容这时正在读书,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敲门。
芳卿咬着手指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来开门,无奈叹了口气,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嘎吱一声响,房门打开了,是陆容出来解手。
陆容看到月下的芳卿,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见她肌肤如雪,鬓若裁云,弯弯的眉毛,一双明眸脉脉含情。
陆容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有什么事?”
芳卿低着头就往房里闯,陆容哪遇到过这种事,赶紧说道:“我是在这里教书的,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子来到我房里,要是被人看到了,我怎么说得清,你快点走吧。”
芳卿笑着说道:“已经说不清了。陆相公,我是谢家的大小姐芳卿,自认才貌双全,担心以后父亲把我许配给粗俗之人,愿为相公端茶倒水,一辈子伺候相公,早就把诗放在相公鞋里表明心意。今天父亲不在家,我再三斟酌,特来见相公一面。”
陆容吃了一惊,立刻答道:“没想到是大小姐造访,是在下失礼了,只是家父在世时已经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也只能辜负小姐一片真心了。”
芳卿没想到他已经定亲,觉得自己今晚确实有些欠考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命咋会这么苦,我对相公仰慕已久,日思夜想,今天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不如趁此良辰美景,你我共度良宵,即便以后给相公做妾我也愿意。”
芳卿说着就去拉陆容的手,陆容赶紧后退几步说道:“你是家父挚友的女儿,怎能让你委身做我的小妾,请小姐自重。”
芳卿一不做二不休,追上去说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相公为什么如此冷漠,是我长得丑吗?”
陆容见她还要靠近,当即变了脸,说道:“小姐这话差矣,小姐今晚要是失身,就是失节,我今天与小姐苟合,那就是不义。若是你我今天有了私情,以后别人知道,小姐怎么面对令尊?到时候你我不是私逃就是死,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芳卿说道:“陆相公,文君夜奔司马相如,成就千古美谈,相公青春年少,怎么就这般迂腐?”
陆容说道:“宁可小姐今天骂我酸腐,也不愿小姐以后后悔,我绝不做这种苟且之事。”
陆容说完立刻朝门外走去,芳卿满面羞惭,说道:“凭我这样的才貌,给你做妾你还不要,真是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芳卿走出门,外面月朗星稀,却不见陆容的身影,等了好久不见他回来,只得离开。
回到房里,她越想越气,恨自己太欠考虑,不该轻易去见他,现在被他拒绝,真是丢脸,恨恨骂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有才貌的,装什么正经君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慰自己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以后一定找一个比你更好的。”
第二天,采菱来问情况,芳卿把事情说了一遍,采菱有些奇怪,问道:“小姐你可别哄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送上门的都不要?”
芳卿道:“哄你干嘛,他就是不识好歹。”
采菱道:“竟然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小姐将来肯定能嫁个好姑爷,别再把心思放在这个书呆子身上了。”
芳卿点了点头,再也不去想他。
陆容担心芳卿再来纠缠,等谢琛回来,马上谎称母亲抱病,家中无人照顾,要辞去教师回家。
谢琛觉得陆容母亲病得有点突然,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问道:“令堂怎么突然病了,是不是犬子不听教诲触怒了先生,还是嫌我招待不周?”
陆容说道:“确实是老母病了。”
谢琛知道他一向忠厚,儿子的功课刚刚有了进步,不愿意放他走,跑去问女儿:“我不在家这段日子都是你管家,你可知道陆先生到底怎么了?”
芳卿当然不能说实话,只能搪塞道:“家里一直很好,从来没有亏待他半分,想来可能是他觉得学生太少吧。”
谢琛见陆容去意已决,只得答应,说道:“令堂的病要是有好转,请一定再来教育犬子。”
陆容见他同意,立刻点头答应。
母亲见陆容突然回来非常惊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会是你太轻佻,得罪了你谢叔叔吧?”
陆容答道:“儿子哪敢乱来,只是看母亲一个人在家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回来。”
母亲道:“不是就好。”
过了没多久,谢琛让人送来几两银子,又请他去做老师,陆容以要准备乡试为由拒绝了。后来他搬到附近的寺庙里安心读书,期间谢琛依然经常送来米粮和银两接济。
一年后,陆容忽然听人说,谢琛家的女儿芳卿跟人私奔了,谢琛查看女儿的房间,在一口箱子里发现了几封情书,才知道女儿是和家里的伴读薄喻义有了私情。
谢琛立刻拿着情书到衙门状告薄喻义拐带人口,知县派人前去捉拿,薄喻义早就带着芳卿逃之夭夭,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
县衙把薄喻义的母亲带回去问了几次,母亲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知县迟迟抓不到人,只得出牌发了海捕文书,发到各县严厉追查。
陆容听后直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幸亏我当时没有答应,否则现在被四处抓捕的就是我了。”
两年之后,恰逢大比之年,陆容赶赴南京参加乡试。
就在放榜的前一天晚上,陆容的母亲忽然梦见了已经去世的老伴。老伴对她说,咱家孩子中举了,本来他应该下一科才中的,但因为他积了阴德,所以改在了今科,以后还能中进士。
陆容的母亲醒来后非常高兴,既然是认为老伴托梦给他说的,那就一定不会假,没过两天,报喜的果然来了。
这时候陆容还在南京,和同科的举人们一起拜谒恩师,参加饮宴,耽搁了半个多月。
他的这些同年们,有的流连青楼楚馆,有的带着佳丽到桃叶渡、燕子砚泛舟,有的到雨花台、牛首山等地游玩,只有他安心在房间里读书,惹得这些同年们都笑话他迂腐。
回到家后,亲戚朋友都来祝贺,县里的豪绅大户都来结交,他摆下宴席热情款待,后来又去拜见谢琛,感谢他多年来的照顾和接济。
谢琛见了陆容,把他请到客厅,拉着他的手说道:“当初得你教育,犬子现在进步不少,哪能想到女儿这么不争气,要是贤侄一直在,一定不会出这种事。”
谢琛越说越伤心,陆容赶紧安慰。
陆容的母亲跟他说了父亲托梦的事,陆容觉得奇怪,自己一个穷书生,能积什么阴德?
到了十月份,陆容启程北上京城参加会试,亲戚朋友们有钱的送盘缠,没钱的送干粮,谢琛也带着儿子谢鹏来送行。
抵达京城后,陆容和老乡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一起租住在东江米巷。
三人混熟之后,陆完和姜昂拉上陆容,要带他到前门外的花街柳巷去逛逛,陆容说他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他两人笑了笑说道:“如今你才离家一个月,还能忍得住。”
两人也不勉强他,来到前门外,看到有间院子,刚走进去,就有一个老鸨子出来招呼。
老鸨子自报家门,说她家姓梁,院里有四五个倾国倾城的女儿,接着就朝门里喊了一声:“红儿出来,有客到。”
很快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了出来,生得丰韵细腻,北方口音,陪着陆举人和姜举人喝茶,问他们是哪里人。
没一会儿,有一个女子送客人出来,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生得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举止轻盈,妖娆婀娜,媚眼如丝。
姜举人问红儿道:“这位是谁?”
红儿答道:“这是我姐姐慧儿,她是你们苏州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正说话间,慧儿送客人回来,见到陆完和姜昂两人,走过来道了个万福。
红儿赶忙介绍道:“这位是太仓来的姜相公,那位是吴县来的陆相公,都是来京城会试的举子。”
慧儿坐下说道:“原来是两位举人老爷,不知两位在哪里下榻?”
姜举人道:“我们就住在东江米巷。”
慧儿道:“小女子也是苏州人,算起来和两位相公是老乡,昆山县有一位相公,姓陆,名容,字仲含,不知道与陆相公是不是同宗?”
陆举人道:“你知道陆仲含?他和我们一起来会试,而且住在一起。不知道慧儿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慧儿听后变得有些伤感,说道:“曾经见过。”
姜举人一听就不乐意了,说道:“好你个陆仲含,还说什么从来不进青楼妓馆,原来都是假话,早就背着我们来过了。慧儿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这就去把他找来。”
姜举人让身边的小厮取来一两银子,让老鸨子为他们置办一桌酒菜,然后和陆举人回到住处,却发现陆容不在,说是去拜会朋友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陆容才回来,姜举人立刻上前说道:“陆仲含,好个从不进花街柳巷,亏我们还真信了你,没想到你竟然谎称会朋友,一个人去了青楼。”
陆容十分不解,问道:“我什么时候一个人去了青楼?”
陆举人道:“前门外梁家的慧儿托我们向你致意。”
陆容问道:“我不晓得什么梁家什么慧儿。”
姜举人道:“你不晓得她,她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
陆容很是吃惊,问道:“还有这种怪事?”
姜举人道:“你就不要装了,离家这么久,就是去过也没什么嘛。”
陆容道:“是没什么,可我确实没去过。”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同年王举人来拜访,听了他们的叙述后,拍着陆容的肩膀说道:“老兄,这有什么好争的?我们现在一起去,要是证实陆兄没去过,就让姜兄请我们一顿酒,如果陆兄和那位慧儿是旧相识,就让陆兄请我们,你们说怎么样?”
姜举人听后连连拍手叫好,陆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哦我明白了,这一定是你们设下的圈套,想骗我到娼家去,我不去,我不去。”
姜举人立刻说道:“不去就是心虚,几位,我们押着他去。”
姜举人、王举人和陆举人三人不管他说什么,连拖带拽把他拉到了前门外梁家。
进了梁家,红儿出来迎接,却不见慧儿出来,王举人问道:“慧儿呢?”
红儿对一旁的伙计说道:“快去叫慧姐,姜相公把她的旧情人找来了。”
没过一会儿,伙计出来说道:“慧姐姐说她身子有些不适,不想出来。”
姜举人这就不乐意了,心想是你说认识陆仲含,我把他找来了,你却躲着不见,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于是大声叫道:“怎么会病得这么快,今天她必须出来,不然我们几个绝不善罢甘休。”
王举人附和道:“我们几个打了赌,谁输谁请喝酒,事情是因她而起的,她必须出来。”
姜举人此时已经上了火,高声嚷道:“要不是看在陆兄的份上,我们可要把这里砸了。”
几个人一通嚷嚷,老鸨子赶紧出来赔罪,让伙计就是抬也要把她抬出来。慧儿不得已,只能出来相见。
陆容仔细看了看慧儿,感觉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而慧儿却满面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姜举人看了看两人,说道:“怎么了,你两个怎么都不说话?”
王举人笑着说道:“看来他们两个不认识,这回姜兄要请客了。”
姜举人叹了口气说道:“看来真不认识。但是她之前真的说认识昆山陆仲含,陆兄可以作证。”
片刻之后,酒菜摆了上来,姜举人问慧儿:“慧娘,你先前说见过陆仲含,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
没想到此话一出,慧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轻轻呜咽起来。
姜举人不愧是久在欢场的老手,一看慧儿这样,立刻明白里面肯定有什么内情,于是把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仆人,还有红儿全都打发了出去。
当屋里只剩下王举人、姜举人、陆举人、陆容和慧儿之后,姜举人才对慧儿说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姑娘要是有什么话,就放心说吧。”
慧儿抹了把眼泪,对陆容说道:“陆相公,还记得三年前到马鞍山下的谢家教书的事吗?”
陆容说道:“当然记得,这些年多亏了谢叔帮衬,怎么能不记得?”
慧儿失声痛哭,说道:“我就是谢琛的女儿,芳卿。”
此话一出,陆容大吃一惊,再仔细看过去,发现眼前的人正是芳卿,虽然那晚只见过一次,但他现在还有印象,赶忙问道:“听说你与那薄喻义私奔,怎么会在这里?”
芳卿号啕痛哭,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陆容。
原来,当初陆容离开谢家以后,谢琛又找了一位姓洪的先生教儿子读书,还带了一个伴读,名叫薄喻义。
芳卿见薄喻义青春年少,容貌秀丽,向他表达了爱慕之情。
薄喻义可不是陆容这样的君子,见主家小姐主动追求,欣然接受,夜里来天明去,三个月后芳卿便有了身孕。
芳卿担心被人发现,找薄喻义商量,没想到薄喻义却想着带她私奔,谎称谢鹏已经把事情告诉了谢琛,说谢琛为了名声,打算把她毒死,要是不赶紧逃可就来不及了。
薄喻义让芳卿收拾了所有金银首饰,又让她偷了父亲十多两银子,带着她逃到了住在吴江县的表哥于辉家。
没想到于辉竟然见财起意,把他们的衣服首饰全都偷走,还谎称是被盗了。
薄喻义怀疑是被表哥摆了一道,可还没等他做什么,于辉抢先下手,找来左邻右舍,要以拐带人口罪将他绑送衙门。
两人发现苗头不对赶紧离开,所幸芳卿带出来的十多两银子藏在身上,没有被他们偷走。两人一路逃到南京,薄喻义继续给人做伴读,租住在两间茅屋里。
附近有一名恶少,见芳卿美艳无双,时常来偷窥纠缠,被薄喻义发现过好几次。
薄喻义开始还只是怀疑两人之间可能有事,骂芳卿几句,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带了绿帽子,对芳卿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能主动贴上我,就能主动贴上他,你说,是不是你主动贴上去的?”
芳卿极力辩解,可薄喻义就是不听。
后来,带出来的银子花完了,两人的生活越来越窘迫,薄喻义更是对她非打即骂。
半年后,薄喻义说要带芳卿到扬州去投靠舅舅,芳卿刚上船,几个壮汉就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拖进船舱。
她不明所以,大喊薄喻义救命,可是领头的汉子说,薄喻义已经把她卖给了他们,收了他们十五两银子。
她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任人宰割,后来又被几次转卖,最终被卖到了这里。
芳卿说她现在非常后悔没有早听陆容的劝告,即便是嫁个庄稼汉,也比现在好太多太多。
芳卿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泪如雨下,旁边四个人都很同情她。
姜举人说道:“陆兄,谢小姐太可怜了,你俩也算有缘,不如你今晚就在她房里住下。”
陆容立刻说道:“这可不行,我当初没有乱来,现在更不能乱来。”
陆举人道:“当初她是东家的女儿,现在她是院中佳丽,有什么不可以?”
陆容摆摆手说道:“谢叔对我有恩,我不能这样做。”
芳卿看他不愿意,说道:“当初我是完璧之身,如今我是败絮残花,怎么敢玷污相公。我只是想知道家里现在的情况,希望陆相公能在我房里住一晚,以免老鸨子起疑。”
陆容说道:“今天姜兄有红儿姑娘作伴,陆兄、王兄陪我在这里喝酒赋诗,怎样?”
其他三人都表示赞成,于是姜举人带着红儿出去,陆容、陆举人和王举人都在芳卿房里喝酒闲聊。
芳卿问父亲和弟弟现在怎么样了,陆容道:“我来京城的时候,令尊与令弟都来送我,令尊身体康健,令弟的文章写得不错。”
芳卿又从箱子里拿出几首诗给他看,全都是悔不当初以及思念父亲和弟弟的诗句。
王举人看完之后说道:“谢小姐如今的处境实在可怜,只是恐怕小姐脱了身,又会后悔没有青楼里活得舒心快乐。”
芳卿哭诉道:“我从家里出来后,受尽了折磨和屈辱,如今流落风尘,那些富商巨贾只是为了我的姿色,从不把我当人看,要是惹怒了哪位客人,老鸨子就棍棒相加,我恨不得早日逃出这火坑,怎么会对这里有半点留恋?”
等到三更时分,王举人和陆举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只剩下陆容自斟自饮。
芳卿靠近陆容悄悄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愿不愿意帮我。我沦落自此,每天都想着怎么逃出火坑,所以平时得了客人馈赠,全都藏了起来,已经攒了五十多两。原本想着要是遇到赤诚君子,就托他带我逃脱,就怕五十两银子不够。相公要是能帮我,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的恩情。”
陆容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身边没带多少银子,你要是真这样想,我一定帮你。”
第二天回到寓所,陆容让仆人把一个拜匣,里面放着针线首饰等送给芳卿。
芳卿随即把积攒下的银子放到匣子里,让仆人带给陆容,又给了仆人一百文钱,让他千万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陆仲把身边的东西变卖,凑了五十两银子,央求姜举人和陆举人去找老鸨子,要给芳卿赎身。
那老鸨子说道:“我在她身上花了不下三百两,她到我家才一年,怎么能让她赎身?”
姜举人和陆举人从八十两讲到一百两,老鸨子不肯答应,陆容又向同年和朋友借了百余两银子,老鸨子还是不肯答应。
姜举人到底是久经欢场,脸色一变,恶狠狠说道:“你这狠心的老鸨子,我实话告诉你,他是昆山谢家的女子,被邻居薄喻义诓骗出来,她父亲已经报了官,官府已经发下海捕文书。我们这就去衙门告你买良为娼,到时候让你交出薄喻义,判你个买卖人口充军发配。”
姜举人一发狠,还真震慑住了老鸨子,这时候王举人也来帮着说,老鸨子终于松了口,最终以一百六十两为芳卿赎了身。
几个人都来为陆容庆祝,陆容在他寓所分出一个小房间给芳卿住,又雇了一个婆子服侍她日常起居,自己从不轻易靠近她。
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为她赎身,怎么能这样冷落她?”
陆容回道:“陆兄,当初在她家时,她就愿意给我做妾,我当时就说,她是父亲挚友的女儿,怎么能让她委身给我做妾,所以拒绝了她。如今若是要了他,岂不是有违当初的话?我家贫如洗,能有今天多亏了谢叔时常接济,我正要捎信回去,让谢叔把她带回家去。”
姜举人听了大笑道:“装,你继续装,我就不信你面对如此佳人,能忍得住!”
陆举人和姜举人和陆容住在一起,始终没有发现他和芳卿背地里有什么来往。
过了一个多月,有个从江山县来的典史拜见陆容,陆容一看来人竟然和他是同乡,而且还认识,曾在谢琛家见过面,姓杨名春,是芳卿的舅舅。
一番客套后,陆容对他说:“你外甥女芳卿在这里,你知道吗?”
杨典史道:“不知道。”
陆容道:“她被那薄喻义骗了,失身娼家,学生帮她赎了身,现在就住在隔壁房间。”
杨典史大吃一惊,连忙说道:“我来之前曾经见过姐夫,他为了这个女儿,已经病了几个月了,公子不仅救了她,也是救了姐夫,我替姐夫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陆容说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我正想着给谢叔捎信把芳卿带回去,现在老先生来了,就拜托你把她带回去,让他们父女团聚。”
杨典史说道:“以我看来,她沦落风尘,幸亏公子帮她赎身,不如就由我做主,让她给公子做妾,如今的举人,娶妾都是平常事。”
陆容说道:“这可不行,谢叔的女儿怎么委身给我做妾。”
陆容立刻去找芳卿,然后雇了一顶轿子,让杨典史把她带走,又把芳卿积攒的五十两赎身银子原封不动交给芳卿。
芳卿说道:“之前公子为我赎身,用了一百六十余两银子,我还没有偿还,这银子公子收着,等回到家一定让父亲给公子补足。”
陆容道:“谢叔对我有恩,用不着偿还,这银子是给你回去的路费。”
芳卿万分感激,再三感谢才离开。
这下姜举人和陆举人,以及他的同年们,都夸陆容不为美色所动,是个堂堂正正的真君子。
陆容参加会试,连战连捷,赐同进士出身,在兵部观政,一年多后告假回乡省亲。
这时候谢鹏已经是童生,芳卿也已经嫁给了附近一个老实农民,父子三人一起来感谢陆容,拿出一片田产算作一百六十两银子,还他为芳卿赎身的银子。
陆容坚决不收,说他当初一贫如洗,要是没有谢琛的接济,就没有他的今天,当时为芳卿赎身,是为了报答谢琛,从来没想过要她偿还。
谢琛又告诉陆容,那薄喻义卖了芳卿后去了扬州,给人做伴读时,竟然想勾搭主人家的儿媳,被发现后将他打得半死,赶出门去。
他无路可走,沦为乞丐,后来客死他乡。他的老母亲得知消息后气急攻心,也跟着走了。
谢家人万分感激,芳卿在家里为陆容立了长生牌位,每天为他祈福,祝他前程远大万事顺遂。
陆容后来经常对自己说,要是当时没有把持住,和芳卿有了私情,说不定也会像薄喻义那样和她私奔,最后客死他乡,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更别说中进士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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