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只记得匆匆二字,杨九郎眯着眼看着擦肩而过的一道道身影有些出神,讨饭的小童衣衫褴褛围着一个个穿金带银的老爷太太说着吉祥话,瘦骨嶙峋眼中却依旧闪着些光,杨九郎不由得取出些零钱走到跟前放在小童的口袋里,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在面前停下,杨九郎直了直腰,将手中皮箱推到来人身旁,“到了那边多保重。”
罗月月略点点头,接过皮箱倾身上前抱了抱眼前人,“九哥,谢谢。”
“放心去吧,天地在外头呢。虽然我们离了婚,但你有事儿还可以和我说,我就和你亲哥一样。”杨九郎拍了拍姑娘的肩膀,看了眼手腕上的万国表,“行了,快去吧。”
“我爸妈,就拜托九哥多照顾着了。再见!”瞧着姑娘匆忙的拖着皮箱挤进检票站,奔向已经等在站内的男子身侧,两人光明正大的携着手走在人群中,杨九郎竟觉得有些羡慕。
哪有父母不愿儿女开心快乐的呢,虽然罗大帅一直怨女儿胡闹,气得不愿来送送她,却还是挂心的紧,一遍遍的叮嘱九郎要将人平安送到车站,闻听九郎说亲眼见人进了站这才放心些,想起正经事来,“九郎啊,我这闺女是惯坏了的,任意妄为,实在是耽误你了。”
“爸,您别这么说,就算我们不是夫妻您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干爹。您就别替我们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杨九郎虽是耐心劝着,却频频瞄向腕上的表,眼看到了吃午饭的点,再不回去那人怕是不会等自己一起吃饭的。
“今儿留下吃饭吧,你也有段日子没在家吃饭了。”
“啊?不了,我……我回去,刘婶都做好饭了。”杨九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罢了,现在也留不住孩子了,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了。”罗大帅摆摆手,长叹口气,“忙去吧。”
“嗳呀,不就陪您吃顿饭嘛,行,今儿我就陪您喝两盅。”杨九郎咬了咬牙,左右不就半天时间没看着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天色渐暗,三庆后院却乱成一团,昨儿夜里陈筱云住的西厢房后面那棵大歪脖子树上说是有白影,吓得小姑娘大半夜的不敢睡,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这可急坏了后院一众人。
“唉,要是大师哥在就好了,他胆子大,向来不怕这些的。”陈筱云坐在门口皱着眉头,望望同样皱着眉头的众人。
“要不,我们把大师兄接回来吧。”陶筱亭站起身来,看了看身边的小师弟。
“可是大师哥回来有什么用,难不成大师哥是钟馗啊?鬼还怕大师哥?”
“那可说不准,万一鬼就真怕大师哥呢。”陶筱亭把陈筱云拉起来,拉着她就要出门去,“有大师哥在也好壮壮胆子。”
杨九郎陪着罗大帅吃了午饭,又聊了许久的天,车开到家门口时太阳已经掩在天际,只余一抹残红。
“九爷,九爷等等。”大门还没推开就听见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便看见三五个熟悉的面孔,头两个他倒是认识,是整天跟着张云雷的那两个小角儿,于是便停下等了等他们,“怎么了?是有事找云雷吗?”
“云雷?啊对,我们来找大师哥。”陶筱亭略顿了顿,也未多想便随着杨九郎进去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连比带划的硬是说了半个小时才把事情说清楚,张云雷却是满脸写着不信,“三庆怎么会有鬼呢,定是你们看错了。要说湖广闹鬼我还信些……”
“真的,大师哥我们真没看错,您就随我们回去看看吧。”
“行,我到要看看是什么鬼给你们吓成这样。”张云雷拍拍袖子起身便要走,回来后椅子还没坐热乎的杨九郎赶紧跟着起身,“等等,我和你去。”
一路上张云雷只觉得杨九郎比自己还紧张些,明明这人人高马大的,便是真有鬼也未见得打得过他吧。既然这样怕,他作何还要跟来呢?
到三庆后门的时候毫无疑问,天已经黑了。家离得近的小伙计早就跑回家去了,门口的大红灯笼都没掌灯,这下更显得阴森森的,杨九郎瞧着这掩在黑暗中的中式大戏楼,下意识退了两步。
“九爷,您要是不便的话就别进去了,和九涵一起在车里等我吧。”
“那怎么行!”杨九郎攥了攥拳头,重重地呼了口气,“我得陪着你,万一有什么你就赶紧跑,我,我保护你。”
瞧着那人额头都渗出了细汗还要往前凑,张云雷不由得咯咯笑了两声,“万一有什么,咱都跑不了喽。”
园中老树随着夜风沙沙作响,就着点月色隐约可以瞧见院子里熟悉的物件,张云雷摸索着往前走,杨九郎就紧紧攥着张云雷的胳膊随着他往前走,院中静得倒真有几分可怕,回头瞧了眼身后脸色煞白的师弟师妹们,张云雷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以缓解他们的恐惧,于是清了清嗓子,亮堂堂的声音在极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若真是有点什么不干净的,准是那天周九良来的时候从湖广会馆带来的,今儿要真瞧见了就抓了明儿给他送回去。”
哧的一声跟在身后的陶筱亭笑出了声,连带着一众师弟师妹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哄堂大笑瞬间划破了宁静诡异的气氛,就着热闹劲儿张云雷拿出火折子点上了两盏挂在房门前的灯笼,暖黄的光瞬间蔓延开,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今儿院里的灯就点着,你们就就着光亮休息吧,我守着。”张云雷手里提着盏煤油灯递给陈筱云,“你到我那屋里去睡吧,我那屋在二楼,朝外的窗户对着大街,灯就点着也别吹了。我去你住的西厢房瞧瞧。九爷您……”
“我跟你一起去西厢房。”
夜色浓重,张牙舞爪的树影打在窗棂之上,摇曳着企图以它可怖的样貌吓一吓胆大的来人,姑娘住的房中还带着些甜甜的花香,张云雷上前将手中备好了两盏煤油灯放在前后两个窗台上,瞧着被照得灯火通明的房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在床边坐下,忽地又想起什么来,“九爷,您睡床吧,我在椅子上凑合一宿。”
“那怎么行,你一瞧就身子骨弱,你睡床。”杨九郎拦住那人起身的动作,回头看了看摆在窗边的木椅子,那边靠着窗,窗外漆黑一片,实在是……
张云雷也瞧出了他的为难,“左右我也没打算睡,您就睡床上吧,我在床上坐着看着点。”
“那我也不睡了。”杨九郎翻身上床,倚着床头的被橱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云雷,过来坐。”
床并不太宽敞,并坐在床头的两人距离直线缩短,灯火略略晃动,打在墙面上的两人的影子也就跟着颤动,如同此刻的心跳,太静了,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九爷似乎有些怕黑?”张云雷主动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嗯,叫你瞧出来了。”杨九郎尴尬笑笑低下了头,“小时候乱,一到夜里炮火连天的,有年除夕夜我溜出去玩,谁想那枪炮声就响起来了,我就躲在一家铺子装货的旧箱子里,那里很黑很黑,可外面有许多外国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英语,又好像有法语,我听不懂,但我听见他们笑得恐怖,还有枪声,还有哭喊惨叫声……”
“后来我躲了整整一夜,天亮了就只剩下哭泣的声音时我才爬出来,横尸遍野,躺在地上尸骨的没有一个外国人,鲜血溅得满处,那段时间入夜一闭眼耳边就是凄惨的哭喊声与那些猖狂的笑声……云雷,我不怕鬼,我只是怕黑,我只是不想活在黑暗中。”
“九郎别怕,这天下没有鬼,你相不相信黑暗早晚也会过去的。”张云雷侧过头,双目映着灯光闪出些点点星子,忽然杨九郎便觉得这房中亮了几分,黑暗早晚会过去,我当然相信,杨九郎重重地点了点头。
“云雷呢,我也想听听云雷小时候的事呢。”
“我啊,我……”
骤然袭来的黑暗伴着几声夜风呼啸,杨九郎没半分犹豫便将身旁人护在了怀中,张云雷未说完的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愣了愣才发觉挡在自己面前这人似乎有些颤抖,张云雷伸手环上了他的背轻轻拍着,“没事的,只是风把灯吹灭了一个,别怕。”
张云雷缓缓从人怀抱中抬起头,用胳膊环住杨九郎的颈,将他圈在自己肩头,轻拍着止不住颤抖的人安慰着,“没事的,你瞧还有一盏灯亮着呢,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枪声也没有坏人。”
他很瘦,可他的怀抱很温暖,杨九郎略睁了睁眼,心神缓过来些,清清嗓直起身来,将方才抱着他的人重新按进自己怀里,瞧着人安安静静的靠在自己肩头,暗暗想着方才一定是意外,现在这样的画面才合适。
耳边是张云雷安静的呼吸声,眼前是昏昏的暖光,什么也没有发生,额头上的汗逐渐被窗棂透进来的夜风吹干,吹来半分困意,略歪了歪头靠在那人发间,杨九郎恍恍惚惚阖上了眼。
我的确不是无坚不摧的,也有我的恐惧,可我依旧想毫不犹豫的将你护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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