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继荣
儿子一直认为他的名字太没有创意,不能让人刮目相看,于是自己起名 “斑点狗”。没有人叫他,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个很酷的名字,只有我还记得。
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慢慢长大。到了 5 岁,仍然没有表露出任何成为神童的征兆。
后来,我生病了,格林—巴利综合征。我不停地转院,去了很多能去的医院,最后又坐着轮椅回来了,我变成了每时每刻都要别人帮助、却在任何时候都大发脾气的病人。
这时候,5 岁的 “斑点狗” 守在我旁边,我固执地要他走开,他坚持要喂我吃药,我烦躁地说:“你太小了,知道吗?你还要人照顾呢!”我看见他睫毛下面两大滴泪闪来闪去,却不肯落下来。我很生气,用眼神命令他出去,他看懂了,也服从了,在他轻轻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的泪滚滚而下,我知道生命真的是太重太重了,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了。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推开门,走到我面前,他的硬硬的倔强的头发上好像打了摩丝。他穿着爸爸的西装,每一个扣子都扣得很齐整,领带也打得很像样子,他平静地说:“妈妈,你现在看清楚了吗?我是大人。”
也许我真没有发现,他居然能做很多的事,给我喂药、梳头发、洗脸、洗脚、扶我慢慢地学习走路。我那时动不动就做噩梦,常常会在深夜里喊叫,每一次都是小小的 “斑点狗” 把台灯打开,叫醒惊悸的我。
那天,他在电话里对别人说:“我妈妈已经好了,她能走路了,也能做饭了,她每天都领我去公园里划船。”
这惹恼了暴躁的我,我骂了他一顿,怪他向别人撒谎。他站在我身边,没有争辩,也没有流泪。
午睡时我被一种很轻的声音惊醒,原来儿子正在自言自语。他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妈妈已经好了,妈妈会走路了,妈妈每天都领我去公园。”
我躺着没有动,他一遍一遍地说着,也数不清说了多少遍,那么专注、那么认真、那么固执,好像要一直说下去。
我微微睁开眼睛,他正将玩具兵摆放在自己面前,拉出一个很神气的兵说:“你是院长吗?为什么还不把我妈妈的病治好呢?”
“我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
“你一定没有用,要不然我妈妈早就好了,请你一定要治好我的妈妈。”
他又拉出两个兵来:“你是医生,你是护士,对吗?你们为什么不赶快治好我妈妈的病呢?你们说吧,想吃馄饨还是想吃板刀面?”
那两天正上演《水浒传》,这正是剧中人物说的话。
我忍不住想笑,忍住了之后,又觉得想哭。
他累了,却总是不肯好好睡下,他在独自做着游戏,做着妈妈会好的美梦,他在求一切他认为有能力、有爱心的人,他相信这些力量一定可以救治他的妈妈,而我却相信着他的力量。
于是,我学习走路,学习吃饭,学习穿衣服。在 30 岁以后,我学习着在 3 岁就掌握了却在一场病中失去的本领。
我的孩子總会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在后面悄悄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跌倒,并时刻准备着跑过来搀扶我。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过后,他终于可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了。
现在,他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了,他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只有一次考过第二名。
现在,他就在我旁边,我正写着这篇文章。他不觉得他遇到了什么,那一场风暴没有让他老成起来,没有让他特别懂事。仿佛一场风一场雨,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欣喜若狂。他太小了,就让他浑然不觉吧。也许这才是对的。
此时,他靠着我,看我写下的字,一会儿笑了,“就是这样的!” 他叫道。有时,他迷惑地说:“是这样吗?我忘了,还记得一点点。”
而我,怎么可以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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