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分合合,人以己渡生,却避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多说人是以众生在同一屋檐之下,才能算得正常一回事,但以往总有人形单影只,一身孤傲独立在杂草丛生,出类拔萃,与世不容。
恍惚间,突然想起了拉斐尔说过,曾几何时,神创下的宇宙世界,亦不仅仅只有一层而已的。
正如常言道,物极必反,物是人非,有烧得上红的烙铁,落了瓢泼大雨之后,沉寂为无色冰冷,心若磐石刚硬不可摧的刀枪利器。
曾有多少与众不同,清丽脱俗,出尘绝佳,也免不了归于尘土庸俗,但依旧孤身一人习以成性,难能有活力再去期望操持人世百态,心无杂念,无欲无求。
故有这样的平行宇宙一说,多少人探索不及,心之向往,拉斐尔提及亦是跟鹤容世说,那会有再生的段久卿,会比他所见的活得还要好,性情自然不会这么冰冷沉闷更多。
可鹤容世从未听进,对他而言的段久卿,会历经世道百态,磋磨至尽后,临终前依旧心为子民。
因她而有身后的云苏国,她或因此任重道远,但甘心情愿,这样的她,才会是当初遇到的,那个能带他回归乐土,一国公主的帝女段久卿。
既要手握生杀大权,公正廉明,同而面慈仁善,她从来,都是让世人欠她一个跪拜,一声陛下的无名功臣。
故此其余的再怎样完好无损,都只能是她的半片影子,拼凑不完全,等同世间再无她。
可是啊,这世上所受的苦痛病入膏肓了,是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延生骨中,生根发芽,让段久卿本是云淡风轻,心平气和的性子,多了疯魔,添了傲骨。
正如鹤容世一样,少时琢磨自身,见得人群,日日关心目之所及,所思所想都是自己,之后行在道义上久了,行路多长遥远,自然就不拘小节,自活舒坦了。
鹤容世细看望去,宫门未关,白久身影迎光而现,再是带着身后的人前来跪拜,扰了他眼前此景,惊了他清梦乍醒,她这是又要心怀不轨,有备而来了。
“玉千这个名字,我刚好最近有过眼,记得清楚,她可是中州仙都城内,神殿最金贵崇高人家的女儿,不惜因此得到了进入了这里的机会,混得了个体面的活计,入了司衣局。”鹤容世扶案站起,抬眸间见她低头跪地,双目不曾与自己相看了。
玉千反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抬头看了个真切尽收眼底,但只过一眼的功夫,又立马胆战了眼眸低回了头来,脖颈一抖缩,像是平生所遇到了最发寒刺骨的恐怖。
正殿坐上人影无踪,空穴来风,鹤容世眨眼功夫骤然风吹门外,站在了白久面前的一步之遥:“那便说说,你要让我赐她个什么权?”
“……陛下,玉千只是之前得娘娘救恩,答应了替她做事,以作报答,故此,能求得差事做就好,不敢奢求其他。”她顿时吓破了胆,不敢让白久一人独挡,先声夺人的应了话磕头行礼,“奴婢着实有心于此,恳请主神吩咐。”
“我这才出去不在了一会,你就哑巴了是吗?”鹤容世并未想理她,依旧侧身背对玉千,面对白久,怒气若隐若现。
玉千的头磕在地上,就此不敢再抬头起身了,但她冷汗直冒,闭目懊悔至极,回想方才亲眼所见,在司衣局时的白久甩袖了傅辞,离去时,特在门口,点名召了玉千出来。
她身边的侍女一看就不是上次的蕊儿,全然是生面孔也就罢,一眼看得出她脸颊有斑点遍布,这等症状,像是常年在海上暴晒导致的。
玉千深知她是渔女,但跟在白久后头没脱口而出大声喊叫,在旁一言不发。
“公主,您这是又要突然去哪?”她开口细腻警惕,跟其样貌相对比判诺两人。
“怕什么,这后宫地位比我高的只有我自己,我能去见的,也只有他了。”白久也与她熟悉,说的话也不需多费口舌,“你呢?还不打算走的话,在这时日长了,是会被发现的。”
“死,我从来都不怕,但温渔也不傻,我来是为了公主的安危,怎么可能有随便离去的道理?”她神情逐渐激昂,抓住了她的手腕,“您一定是有心事的,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和主神生出嫌隙。”
“那便托你帮个忙,可好?”看温渔着急,白久顺水推舟,另说一事。
之后至于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话,自当是让温渔离开,去准备好一条客船,来中州的渡口等她,临行前还不忘将腰间的玉佩取下,徒手折了一半给她,当作信物。
此外,便是拉着她来到了中宫大殿,玉千是口服心服,才会安分守己的跟在她后头不打道回府大哭大闹。
因她自打跟出来的那一刻便知道了,哪怕是阴曹地府,她也不枉费从此走一遭。
白久虽说不是什么可托付的世上万般好的人,更何况她还是女子,由外而来,算不得有什么才貌双全,但玉千只知自己是着了魔的至死不悔了。
“主神陛下宽厚明理,臣妾想求您赐她个纳税女官,好得权在手,辅佐您过这一时难关”白久脱口道出,不施粉黛本本分分,“还请主神示下,如若可以,现在就赐她……”
“来人,将玉玺赐给司衣局的宫女玉千,传召下去,今后她就是内宫唯一的掌税女官,钱财俸禄之事,除她以外,今后无人可及。”鹤容世抬手断了她的话,举止洒脱,面无表情的叫来了外头的宦官,干脆利落的吩咐下了口谕,“传我口谕,这中宫的门你们此时不用守了,即刻下去查办吧。”
“奴才遵命。”带头的宦官是中宫的老公公,低头鞠躬令了命,转脸看向了一旁的玉千,“姑娘,请随老奴来吧。”
“奴……奴婢告退。”玉千望着白久后退,直至转身,跟着一批批的脚步人马离开。
宫门不曾关上,宫人都知道鹤容世和白久是有了孩儿的,名正言顺的君妾,自当行什么都不是有违天理见不得光的。
顷刻,白久身后无人遮挡天照进光,洋洋洒洒照得她这身鎏金周身灿亮,暖了鹤容世的脸庞,融进了他黑眸里。
“……”白久才知他一直瞧着自己,看得沉醉,看不透他这是怎么了,抬眸一看他,日光照面多生憔悴,脸色静谧安详像是深洞中挖出的一座神像而已了。
可眼下比起这些,白久竟也说不出一字的嘘寒问暖,好似自己也不曾好受过半分,又能如何呢?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想和我说的?”鹤容世甩袖转身往里走了几步,觉得自欺欺人,眼不见为净。
“臣妾单薄低贱之身,能得主神恩宠如此,已然是无上福泽了。”白久收了方才软了半寸的心头,上前几步又给他跪下行礼,“是臣妾无端的给您添了麻烦,还请您责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过父皇那边,是又答应了他,才来管我助我的。”鹤容世跑到案前撒了一地文书,撑案垂头,又是一言不发。
虽是什么都没说,但白久知道他并不顺畅,段印染是段久卿的父亲,段久卿身死之后,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会事事打压,难以认同鹤容世,这个未曾保住自己女儿的人。
跟方才白久对傅辞同理,焉能后悔万分到阿姐活生生的真出了事,才会追悔莫及曾经自己弱小无力吗?
但鹤容世这人,从来都是孩童心性,真的大喜大悲了,是吃不进假惺惺软绵绵,只在表里的温声劝慰的。
“主神猜得没错,臣妾的确是受命于太上皇陛下,特来督促协助您。”白久索性不在侍礼,荡着双臂自如走来,笑脸相迎,冷嘲热讽,“但是鹤容世,你以为自己是个能堪大恩大德,一手遮天的无上能人吗?”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鹤容世吃了她这激将法,猛的转身瞪大了眼炯炯有神,“你可知道你能站在这,是废了我多少心力时间,我曾不惜放弃这皇位出走,所过之处杀尽了十恶不赦之人,可你们,从来都和那些世人一样,对我瞧之不起,厌弃至极。”
他此番一席话,道尽十几年来心中悲苦,无论如何,从始至终都是白久在明,他在暗,能让人看见的苦少乐多,无人能解。
可曾经,段久卿一直是他心头彼岸,一片净土,停歇靠岸的所守之人。
“呵,是吗?”白久眼中不为人知的闪过热泪氤氲,转头红了眼眶,委屈由出,“但你以为,自己这一时发疯癫狂所犯下做下的事,就是万全之法吗?我是个人,我应该生在尚海城,而不是来到这,从你们不覆人性的习俗,压抑本性成你顺风顺水的妻妾!”
前头千章万绪不足为重,唯独这顺理成章道出的最后一句,才正击了鹤容世心上当头一棒。
“原来,你厌恨我才是真的。”鹤容世倒不脆弱,反有勘破真相的铿锵有力,“我带你回来之后,一直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我以为天长日久,你也曾为神族出生,总会因为我喜欢这里的……”
“主神说的什么笑?沉海十几年,白久从始至终,不过是您缝制重活的,能活着的,谁还能再忤逆天道再为神为仙呢?”白久悠然提起裙摆,走上高台案前,与鹤容世近在咫尺,松手撒开,“说起来,这些您比任何人都再熟悉不过。”
她再走近一步,伸出手来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玩味观赏:“您心中秉公持道,生杀大权之下,人畜有别,该称我一声,‘鬼妖’才是。”
‘鬼妖’二字不伦不类,入了鹤容世耳中,却成了怎么听怎么想都是阴气逼人的‘鬼要’一词,脱像骂人的话,白久此时此刻说的轻挑不知羞耻。
晴天霹雳顿道而下,鹤容世大受震撼,看着白久以段久卿的脸如此做派,脑中想起以往她如何高风亮节,清如冰出,是上等高贵的女子。
以至于他以为,断不可能会有这自降身份,折身引以为荣的一天。
“怎么,主神陛下一时竟不敢动弹了?”白久见他愣神无动于衷,大失所望,指尖从他的下巴滑过,落在了鹤容世的领口衣间,更是贴近了身子,双手捧着他的脸,“之前半月,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也被您禁足,这成婚以来,不曾为您行侍夫之责,看今日春光大好,您以为呢?”
白久体质娇小,从来都是吃多胖少,怀胎是有六个月的脉相,但不细看,宽敞裙摆遮掩便能藏得倘若无物。
她话是这么说,此刻又是和鹤容世贴着身子投怀送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她那圆滚肚子,里头的半大孩子尚且还醒着,伸出手脚来踢了踢。
“……”鹤容世低头一看,恰好遮光与白久额首相抵,低头抬头来回看了好几次,她无知无觉,但肚子里传来的力道是一下比一下刚劲有力,终于还是过不去的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幽怨道:“他踢我。”
“嗯?”白久有些发懵。
“他竟然踢我,还在踢我!越踢越用力!”鹤容世着实憋了一肚子气,跳脚呐喊。
“哎呀,是臣妾考虑不周,既然主神身体抱恙,这事就这般免了吧。”白久捂嘴大吃一惊,见鹤容世恢复原型,忽悠完了见好就收放开了他,“这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得好生修养,之后得有三四个月,您都不能来以婵宫了,保重身体,这国家大事江山社稷,缺您不可。”
白久犹抱琵琶半遮面,巧笑倩兮双眸弯弯,手上动作重新替他整理好了领子,怎样都是说他阳亏,当然是她自己得了清闲好彩头,乐得合不拢嘴:“臣妾告退。”
摸着肚子走下台阶,大步流星悠哉悠哉,白久一身轻松,顿时全身爽快,什么烦恼忧愁竟在这一瞬连根拔除。
她自知自己心中对鹤容世有隔阂恐惧,多半是来中州时的船上,经过了商照薰他们一番折腾的。
可她腹中有一性命,她只能小心谨慎,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并且是会毁在鹤容世手上的这等可能……
于是隔阂如山万重高,她迟迟不敢着重踏过半寸,纵使鹤容世对她如何纵容宽待,她亦然还是觉得,这只是他哄骗女人,唾手可得的手段。
鹤容世倘若真无心机,之前在她身旁潜伏长久,又使了多大力气,才挟持她腹中胎儿来押她回到这里,他的深浅难测,白久从未放下过一分戒备。
反正怎样得罪都不是,安抚了这青面獠牙的吐金兽,白久可算是走在刀尖上往死里给上了一记安神药,这鹤容世要有半分领悟,也该在这后知后觉之后,痛改前非,不来叨扰她了。
“你胆子可不小,这样还想着一走了之吗?”鹤容世叫喊一句,一把抓住她广袖霓裳,力道刚劲拽回,竟未断裂半分,将白久整个人拥到案前。
“呃!”白久双脚离了心,心惊肉跳得睁开眼,周身没一步是脚踏实地,但半身已躺在案上,在旁端着一张墨砚,余光见贴脸邻近。
鹤容世将她双手也摁在案,袖间锦帛满布其间,白久双目流连回看,刚好见黑着脸他开口言道:“怎么,我的善容妃也知道怕了?”
“呼……臣妾倒也还好。”白久的腰背撑着这个肚子久了,反倒是有个板子让她义无反顾的躺下,不似床榻那般太过柔软,于是理直气壮的直对他此状,“反倒是主神陛下,压着了我的肚子,不怕被踹吗?”
这一躺疏通经脉,神清气爽,当然不甚在意鹤容世是如何脸色了。
鹤容世如此这般,白久习以为常,再高大的猛虎豺狼都怕自戳肋骨,面前这个不上不下的地界主神,再怎样哭闹,来回也就这样。
没成想会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傻得可以,竟想跟一个捅伤过他的女人日思夜想,恨不得常年累月都是在一起的。
“你可还能看见我身后有光?”鹤容世背光埋影其间,双眸混黑有光,是成色极好的黑曜石,要么是上好几年难得一遇的河蚌黑珍珠。
“亮堂得很,臣妾见得您就是光了。”白久赏心悦目,得其所意,刚下决心将他推开,又暗自叹气如此答道。
“那在你眼中,看清后的我又到底是怎样的?”鹤容世得了便宜刨根问底,他不想就此糜烂不堪在白久心目中,对之前她一时之气所言耿耿于怀,但求心安。
“沉迷玩乐,不务政业,主神一心二用,力不从心,再怎样的事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白久云里雾里,答非所问偏头道,“陛下命中,从来就不该有我的。”
“你这是趾高气昂的教训我,之前所做一切都是错的,只是笑话而已吗?”鹤容世全身战栗不禁,白久近在顷刻,当然感受到他怒火烧身,肝肠寸断的痛心疾首。
能记得他发疯动手,打架伤人,都是敌怒他不为所动,甚至从未见过他怒发冲冠红了眼眶的样子。
“鹤容世,你哭什么?”白久发觉他越发的不对劲了,反倒是问了问,“你如今坏事做尽,已经将我关在了这四方围墙里头,总有大把的赏赐,臣妾无福消受,不喜反厌,早已忍无可忍,才会想着顶撞您,是想着赐臣妾一个南宫的去处。”
“你倒说说,为什么忽然要去南宫?”鹤容世正要发作,离她发肤脖颈鼻息可探,弄得白久痒痒,“是要公报私仇,使你这小性子去别处拔刀来,捅上我个千刀万剐也可解恨,但你要想着这肚子里的,是个能踹我的对头,南宫天寒地冻,吃不饱穿不暖的,恐怕撑不了多时,就会夭折在腹中了。”
鹤容世边如此说,早已侵占拓出她臂膀胸前见了春光之色的肚兜绑线,少许吮吸其中滋味,才得偿所愿了大半。
“主神原来是能得仅此而已,就能心满意足的人。”白久竟不曾反抗推开,口出一语,褒贬不一,语重心长诸多滋味在其中,“如此,我也好算赎罪。”
“……”鹤容世看得清她眼底含泪,滴滴晶莹夺眶而出,见不得她如此,尽数被他吻开,“倒成了我不好,辣手摧花之下,能得殿下如此宽宏大量,委实是我……”
“毕生所得了。”鹤容世话毕,将她抱起怀中,越过正殿宝座,后头正是他的龙榻了。
历代来说,中宫的床榻是比南宫以外还要简陋的,连个门帘也没有。
帝王生来为大国之主,享受百姓供奉之福泽,自然后宫佳丽三千,除非奏折上万连夜批改,否则是断不可能睡在中宫的。
这里的片瓦之区如今却易了主,段印染明面上看不起放不心鹤容世,但照样把这云苏皇城宫阙万间给了他,说到底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我想看的已经全都知道了,放开他吧。”段印染抬脚踩坐在天牢的木凳椅子上,神态恣意的一如待在自己的太庙宫。
“妖神果然宽宏大量,您以为这样包庇得了白久一时,就能护她一世吗?”随着狱卒上前两两解拷,白少君摔倒在地,跌撞站起,“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清楚什么?”段印染反问道,当即悠然拍案站起,往前走了几步,“是要我这糟老头子再跟你疏离什么叫同气连枝,什么叫是非恩怨,公理天道吗?”
“呵,这倒不必,劳烦您费心。”白少君也说不上是该做何等滋味,呼出冷气自嘲苦笑,“只是这公报私仇,我今日才算真的开了眼。”
“好了,你这八条尾巴是福得,我也不再为难你什么。”段印染挥手间拟好了供词,挥手让端着的狱卒退下,又上来一人端上了他原本的衣服,上头还砸着一把钱袋子,“收拾着,从小门离开吧。”
“您说什么?就这么放我走了吗?”白少君着实懵然,以为这太上皇不过是闲来无事找他寻个乐,并无实权左右他可言的。
甚至是白少君以为,自己还要等在这,见到鹤容世拿着供词裁决了他!
“既是他叫你活着,你便活着就是。”段印染不以为然,不将他的大惊小怪放在眼里,背着手越过他,早已身影离去,风过飘回声,留下了一句话:“你要是真想得个惩罚的话,那就永世不作恶,永远别再踏入中州了。”
渡船千艘,唯是谁人渡人,神又得谁所渡?
众生之巅,生来八苦,人心之性人神皆可得,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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