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未时,太阳已逐渐落山,宫中灯花渐亮,灯光虽未全部点亮,但已能看出一派好景象。
男眷女眷所处的院子有着一条宽河,顺着河道蜿蜒而上便是九州清晏,这一条河流两侧都是挂着各色灯笼的道,现如今正要开席,女眷们结伴而行,正沿着河道一路边赏着灯,一边慢慢向前走。
桃夭处于官眷之中,看着渐渐亮得彻底的灯火,虽是寒冷天气,可宫里似乎比外面更加暖和,连一丝杂雪都看不到,暖意十足的灯光给着初一的节日更添上一分沁人心脾的舒适。
对岸的男眷们也在赏着这美丽的景色,桃夭看着那灯有些恍惚愣神,再一抬眼时,那灯笼后站着一个人。
公子世无双。
桃夭忽地笑了,她开始向前走,可目光依旧放在那人身上,那人野随着她的脚步向前走,二人心有默契,虽谁也没有说话,隔着短短的十米,却有一丝甜进心里的糖。
这漫长的道竟一会就走完了,走到尽头有一座拱形桥,桥上站着男男女女,手里提着灯笼,那人只是被灯笼遮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桃夭笑意戛止,提裙步上桥,四处张望也落空。
她正蹙眉有些失落,福至心灵的,她回过身,那人不正在灯下吗。
桃夭立刻转忧为喜,提着裙角小步跑到他身边:“我回首,你便在阑珊出处。”
云乔笑着将她耳边碎发撩至耳后:“与舅舅说话忘了时辰,你在那群女眷中感觉可还好?”
桃夭故作思量道:“什么都好,就是...她们聊的不是怎么整治妾室,就是家里长家里短的,我试图融入,但是你知道吗云乔,我确实找不到话题聊。”
他无奈摇摇头:“确实苦了你了。”他一剐她的鼻梁:“夜宴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云乔说的地方,是皇家宗祀,这里供奉的都是历代天地祖宗。
云乔点了香,祭拜于一尊灵牌前,牌碑上是“舒德皇后灵位”。
这祭祀台之上,挂着一副舒德皇后的画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真是个美人。
这是云乔的母亲。
桃夭跪于席上,双手合十道:“皇后娘娘,云乔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很好,不出一年,他就会成为一个爹爹,所以您可以安息了,请您在地下有知,多多护佑他。”
云乔点了香,也一同跪在灵前:“母亲,这就是孩儿将要娶的女子,她叫桃夭,是孩儿心上之人。”
这牌位的祭台很是干净,席坐也很干净,一看便是有人经常来的。
“你与我早在灵山就成了亲,你当叫她一声,母亲。”云乔道。
桃夭随即再次双手合十道:“请你在地下多多护佑殿下,母亲。”
母亲...这个词实在新颖,她没了母亲几千年,如今念着这词,还有些不适地拗口。
“对了...”今天下午的事情,她还是决定告知云乔一声:“相国夫人有意拉我进崔氏,我虽未拒绝,但也没答应,她那点心眼子都摆到台面上了。”
闻言,云乔一笑:“那你岂不是失去了一个大好靠山?”
桃夭不爽地皱眉,打他一下:“你还开玩笑,那崔氏前面挖着一个大坑,就等着别人往里跳呢。”
云乔正色道:“我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崔氏如今在上都甚至整个大周影响力都不容小觑,历届的皇后都由崔氏所出,崔氏不止一次向他施压,可念及舅舅,云乔从未动过崔家,可若崔家因此更加气焰嚣张,他不介意提前铲除这扎根上都的大树。
桃夭猜测到他的顾虑,她看向舒德皇后的画像,再次以祈祷的模样道:“母亲呀,请你护佑云乔这辈子能随心所欲,不受约束。”她睁开一只眼,看见云乔似笑非笑的样子。
“你这话怕是说与我听的吧。”
桃夭故作讶异道:“被发现了,不过这的确是我的心声。”
“你倒藏不住。”云乔看着母亲的画像:“可这世上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呢?”
舒德皇后如是,连九五至尊的皇帝亦如是,但凡有私心,论是谁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
云乔这些年,便都是负重前行而来的,四面八方均是算计,唯一可信的亲人也在自己眼前被人杀害,他谁也不能信,站在大理寺高塔之上眺望着远方时,又是怎样心境呢?
“幸好。”云乔打断桃夭飘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云乔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内侍在外佝偻着身子道:“内里可是宸王殿下?”
云乔向她“嘘”了声,余光看过去:“何事?”
内侍赔笑着:“陛下宣桃夭姑娘至秦光殿觐见。”
桃夭指着自己鼻子疑惑道:“我?”
“所为何事?”云乔警惕道。
内侍道:“陛下的意思,奴才怎么敢妄自猜测,陛下所述,是只许桃夭姑娘一人觐见。”
云乔双眸立刻变得阴霾密布,好似就在这一瞬,他立刻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模样,阴郁而戾气十足,好似这世上只有记得痛苦的记忆才能让他支撑着活下去。
桃夭下意识握紧他的手,才将他从黑洞边缘扯回来。
“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先于宗祀外等候桃夭姑娘。”
内侍的脚步声渐远,桃夭拍拍云乔的手,含笑道:“那我去了。”
“桃夭...”云乔起身:“万事小心,他若为难你,你便将责任推于我。”
桃夭开了门,回过身,指着自己的眉心又指了指云乔,他眉间褶皱消去,桃夭放心一笑,轻快地出了门。
第一次单独面见皇帝,桃夭却并未表现出一丝局促,她随着内侍进了秦光殿,内侍向她拘礼:“陛下就在内殿,姑娘进去吧。”
她瞧着宏伟的殿门,伸手推门,门却在她还未触碰前便被二人由里及外拉开,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她颔首,一步一步进了这沉闷得犹如药罐子本身的殿内。
皇帝正坐于榻边,宫女端着药,侍从跪在一旁随时等候听令,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沈倾也在这里,他接过宫女手中的药,以另一根汤匙自碗里亲品了一口,这是内侍的活,以查验药中是否有人下毒的,沈倾为得皇帝青睐,可真是拼命,桃夭只瞧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低头,向皇帝行了大礼。
“咳咳...起来吧...”皇帝拒了沈倾递来的药:“这药吃了几月有余,病却一直不见好,苦得朕头疼。”
沈倾道:“陛下不喝,今夜便又要睡不着。”
皇帝皱眉,端起药碗还是一口尽了,随后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沈倾接下碗,待众人都出去了,这才准备一同出去,他走到桃夭身边,低头撇了她一眼,便脚步未停地出去了。
皇帝未叫她平身,她是不能起身的,这是嬷嬷告诉她的秘诀。
皇帝又咳嗽几声,才道:“起来吧,朕不叫你,你便要这样一直跪着不成?”
桃夭这才起身。
“比起上次见到你,不过三个月你倒是变得谦逊有礼,像个王妃该有的样子了...知道今日为何独独宣你觐见吗?”
她回道:“不知。”
皇帝蹒跚起身,向她走来尚还是稳健的:“从京中有你的流言开始,朕就很想见识你一番,可一直寻不到机会,直到三月前西风寺一见,只觉得你空有其表,一心觉得笙儿应当娶一个能助他翱翔而上的世家女子,比如崔氏。”
桃夭未言,皇帝便又接着说:“我倒不是不曾明里暗里点播过宸王,只是朕自己的儿子,朕却似乎对他的想法丝毫摸不清,你可知他怎样答复朕?”
桃夭眸子微抬,那皇帝看着桃夭:“他说,若不能娶你为正妻,便永不娶妻。”
她掌心微握,心中悸动再渐渐平息,只听皇帝气息微急道:“皇室婚姻身不由己,连朕都逃不出的,他竟想逃出这受人摆布的命运!咳咳咳!他想娶自己心仪的姑娘,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意...”
皇帝急促的呼吸突然平静下来,他冷静地审视着桃夭:“朕的儿子与朕做了个交易,你猜猜他拿什么换了你?”
有一种不安感袭上来,那皇帝却如同疯魔一般道:“朕告诉他,娶你为王妃可以,可他心心念念的这个位置,永远也别想得到,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鱼和熊掌都可兼得的东西。”
桃夭脑中如有什么东西忽地炸开,云乔拿皇帝换的她?云乔怎么会拿皇位换,他一心想要这个位置,为此付出一切,这不是他会做出来的毫无谋划的事情。
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这个皇帝,这个天下之主,却会如此待自己的儿子。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了,问出了那句不仅仅是她疑惑不解,也是云乔藏在心底的话:“你难道就这么讨厌舒德皇后,这么讨厌云乔吗?”
歇斯底里的皇帝却突然安静下来,如同瞬间苍老,他不再看着桃夭,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他床榻对面的落地黑帘前,轻轻掀开一个角,从桃夭的角度只能依稀辨别那是一幅画,一幅美人的画。
“朕曾经也似笙儿一般有一位心仪的女子,在十三岁下江南时,遇到了一位女子,后来在上都再次见到她,便心动不止,想要娶她为妻,可是先帝压迫,朕于重担之下不得不放弃了那位女子,娶了他们精心为大周挑选的太子妃,崔氏女,名知意...”
“朕第一次见她时便觉得她与朕喜欢的女子长得像极了,因此大婚后朕将她当作了那位心悦的姑娘,朕渐渐发现她与上都女子不同,她会骑马,会论策,连京中女子从不参与的马球也能打得很好,旁人都很喜欢她,觉得她就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桃夭心中毫无波澜,皇帝不知戳中了什么竟开始回忆起往事,偏偏这往事中人物却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亏欠。
皇帝看着那副画像,似乎深深的陷入了回忆中。
“朕与她渡过了最忘记的两年,她陪朕三下江南赈灾笼络人心,她陪朕骑马围猎,她陪朕在深夜里熬至天明,直到两年后先帝去世,朕登基做了皇帝,渐渐的朕发现她不再似从前那样时刻想与朕相见,她厌恶这个牢笼,厌恶朕,即使朕想要去看她,她也称病躲去,宁愿天天对着菩萨念经也不愿再见朕。”
登基之后的皇帝,不仅纳了许多后宫,还将从前喜欢的那个女子带进宫来封为徐妃,任由她在后宫里作威作福,连皇后也难逃她嫉妒的怒火,羞辱她只是个相似的替身,可皇帝总觉得皇后应当大度,虽知道徐妃恶劣行径却不加以阻止,反而是纵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她,皇后母家本就只是将她当作一枚维持地位的棋子又怎会出面,他们要的只是这枚棋子能给崔家带来荣耀,至于皇后如何,又有谁在乎呢?
就连最后,徐妃拿着剪刀冲入皇后寝殿...
“朕赶到时,她已经倒在血珀中,朕想救她,朕抱着她的身体从东苑跑到了西苑,从西苑跑到了御药坊,可是那群庸医告诉朕,她早就没了呼吸,你说可笑吗,她同朕说让朕放她走,朕未答应,她竟敢私自就这样走了,朕真的很恨她,那群庸医,留不住皇后,朕一并将他们给皇后陪了葬。”
这样可怕的话他却说得云淡风轻,桃夭不寒而栗。
桃夭眼里的厌恶丝毫不差地落到皇帝眼里,这本该是大不敬,可皇帝却丝毫未发怒,他眯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为什么你们连看朕的眼神都如此相似?你!还有她!”他指着一扇纱帘后的画像怒喝一声。
那纱帘伴随着皇帝突如其来的用力,露出了那画像半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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