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入建康

东晋咸康二年，衣冠南渡已有四十余载。过往岁月，多是金戈铁马与尔虞我诈。自诩正统的司马家与中原士族偏安于东吴旧都，高枕长江天险，一边侧目观瞧着昔时蛮夷于中原粉墨登场和偃旗息鼓，一边又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挖空心思地打压异己，以求得自家的万世荣华。

上至皇子王孙、百官公卿，下至僧尼道姑、贩夫走卒，常效战国张子、犀首，行合纵连横之法，步履、藏匿于无日之地、无月之所，以阴谋论人间事，以诡计为护身符。

上不见下、臣不知君，两者心异，久则生变，起刀兵之事。父不爱子，子不敬父，杀子弑父屡见不鲜，尤以朱户高门甚。

杀伐愈重，此中妄死者不可枚举，生者怀生终日忧，死者妄死恨难酬。长此以往，生无可期，只得希冀于死后长存。自此道之飞升、佛之轮回多受高门追捧，而市井百姓无多权财，只得供奉小教淫祠求其护佑。

神、鬼、怪竟因此齐聚于皇城。起初三者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那时的建康也还算太平，怎料得三十年前中书下省案后，建康却沦为鬼怪横行之地。

三十年前元月望日花灯祭，一众文武借赏灯之由齐聚于皇城西北角中书外省。

城外银花四散，欢乐洋溢，而集聚在此的文武却各个面露难色。身着明黄衣裳的太子一脸哀怨地望着阶下沉默的众人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东宫洗马吴珂突然起身跪在太子面前，曰：“太子，成大事就在今夜，不可再犹豫了。”

“是呀，中书和门下二省此时已火光冲天，宫里内应定是得手了。只要太子一声令下，我便带右卫从西华门直入太后宫，必能一举控制皇帝和太后，到时候，胁迫皇上写下禅位诏书，大事可成。”右卫将军孙吴强步上前附和道。

众人听到此处，放才明了今夜太子为何将他们传唤至此，原来要拉他们谋反。谋反可是不赦之罪，浑水在前，万不得已，岂能入局。

太子此时脸色煞白、双眼朦胧，望着台下一重文武，长叹了声，“父皇欲废吾而立佳弟，此乃天子家事，汝皆为国家栋梁，何必为我行此不义之举。”

太子话音未落，便见一文官模样的男子，抢步上前道：“太子所言甚是，废立储君乃天子家事，我等岂可枉言。吴洗马、孙将军为何要胁迫太子作这不义之举？”

众人听此心中先是一惊，皆称赞蒋文是为不怕死的真勇士。

吴珂、孙吴听此，抬目望向太子。太子此刻全然没了刚才的懦弱模样，目露寒光、一脸杀气。

孙吴会意直接拔剑而起，一剑割下蒋文头颅丢在地上，“卫尉蒋文，初仕便入东宫，常受太子礼待。今日太子困苦，竟不思报答，真奸黠小人。吾杀之，卿等可有异议？”

众人不语。

吴珂此时也面向众人，一脸肃杀道：“卿等今日顺者昌，逆者亡。从者不失封侯之位，不从者立死！”

语毕，两旁屏风处涌出三、四十持刀小校。众人见此先面面相觑、连连叹声，只得无奈下跪颤声：“愿从龙而行。”

……

啪，惊堂木一声响。

“预知后事如何，静听明日分解。”听山阁二楼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又道：“妮儿，下去领赏。”

语毕，便见得一七、八岁模样的女童，捧着小铜锣游窜在听众之中。

待走到窗前处，白玉天心尴尬地摊了摊手，眼神示意女童找对桌的小公子讨赏。小尚书见此无奈一笑，“你们当道士的都这么清贫吗？”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二寸银条，用牙咬下一块直接吐在铜锣中。

“方外之人不喜黄白之物，我出门从来不带钱。”白玉天心边说边起身拍去衣裳上的饼渣。

小尚书瞥了一眼白玉天心，心中腹诽这小道士表里不一，自己家每年都向白玉观捐赠银钱，也没见你们道士拒绝，今日你却说不喜黄白，真是口是心非。

二人边打趣，边下楼，就此离了听山阁，沿山路拾阶而上。待走到一百年松处，见此处风景宜人，便停下观赏。

“建康风光真可称天下之雄呀。”白玉天心由心而道。

“哼，建康鬼怪之盛也可称天下之雄。”小尚书语带不屑。

“是有些妖气，可天下何处无妖？人有善恶，妖亦然之。我观建康东北角妖气四溢，已然成了气候，再不设法降服，怕是要生事端。”

“胡说八道。东北之地乃皇宫及朝中大臣家宅聚集之地，怎会有什么妖气？”

白玉天心听此面色一紧，转而联想到听山阁说书人所说的明德太子兵谏皇城之事，便随口询问身旁小尚书：“明德太子兵谏之事是否为真？”

“有倒是有，却不如说书人说得那般玄乎。这件事我听家父提及过，当年先皇欲废长立贤，却被东宫属官获悉，并蛊惑太子起兵造反。但消息不知怎就败露了，造反之事未得开展，参与之人便被尽数逮捕入狱。至于明德太子自此被废，终落得个软禁而死的下场。”

白玉天心越听越觉得有趣，一个废太子获谥明德这本身就很奇怪。其次，属官胁迫太子起兵造反这听起来就有点扯，反过来还差不多。既然自己近日闲来无事，不若查一查这事，也算闲时消遣。

想到此处，白玉天心转头瞄了眼小尚书，看他那呆傻模样，心中便有了主意，“小尚书，你家府邸是不是也在东北角，离皇宫远不远？”

“那是当然，我爷爷是当朝一品，崔家府邸还是受先皇敕令而造，肯定选个离皇宫不远的地方。”小尚书说起此事一脸骄傲，好似一朵向日葵。

“那你家闹不闹鬼？”

“别提这个了，一天到晚都能看到，我都习惯了。”小尚书说起此话，一脸晦气。

白玉天心听此双目含闭，作细细思量模样。皇城乃天子之所，为天下龙气最甚之地，应充盈浩然正气。而今日之建康皇宫却妖气升腾，其中定有不寻常之故事。

想到此处，白玉天心扣了扣鼻子，语带试探：“你家缺不缺供奉天师什么的，能不能和老尚书说说，让我去你家也蹭个供奉当当。”

“咦，你师父当年就这样骗了我爷爷，你现在也想这样骗我？说实话，你们不能逮着一家往死里宰吧。”小尚书后撤几步，连连摆手。

“你别跑呀，我捉鬼本事可比我师父强多了，肯定物超所值。算我一个吧，求你了。”白玉天心一把揪住小尚书的衣领，一脸讨好。

“天心，这事我真做不了主，我得先回家问问我家老爷子。”

白玉天心听此松开小尚书的衣领，又为他整了整衣服，“走吧，带我去你家瞧瞧，我也顺便露一手给你看看。”

小尚书此时眼前一亮，他打小就喜欢看神怪小说，还曾想上山修行，但每次和父亲说起此事，都免不了一顿臭骂。但父母说归说，自己爱怎么样还怎么样，没事就去道观去问经求药，毕竟叛逆是少年的天性。

此时听到白玉天心要做法收妖，顿时来了兴趣，“天心，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有事便说。”

小尚书正了正衣冠，一脸正色道：“你看我是不是很有修道的天赋？”

白玉天心听此哈哈大笑，先拍了拍小尚书的肩膀，又摇了摇头。

“怎么？”小尚书一脸恳切，焦急异常。

“没什么，好好当你的世家子不好吗？干嘛非要去深山里吃苦呢。”

“不是，我真修不成道？”

……

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便走到崔尚书府。府前有一三孔高大牌坊，上书诗书传家四个大字。

白玉天心刚到此处，心中一惊，赶忙询问身旁小尚书：“这匾额是谁写的？”

“整个府邸都是皇帝给建的，匾额肯定是皇帝写的。”

“奇怪，奇怪呀。匾额既然是皇家赏赐之物，怎么这般平平无常。”白玉天心啧啧叹道。

“别胡说八道了，家父可喜欢这个匾额了，每经此必下马作揖。”

“那你家老爷子呢？”

小尚书听此迟疑了片刻，“老爷子好像从不来此。你这一说，确实奇怪。”

“那就对了，你家老爷子有道行呀。这门前牌坊就是府邸的脸面，最为气派。若将府邸比作一条盘龙，牌坊就是龙角。蛇五百年而化蛟，蛟千年而化龙，无论蛟或龙都凭头角呼风唤雨，你家这府邸少说得有三十年了，竟没生出半分蛟龙气，这很是蹊跷。况且你家老爷子是三朝老臣，执掌中枢，就是凭自家气运养，也不该这般光景呀。”

小尚书听白玉天心这神神叨叨一顿分析，也没觉有什么道理。家中除了鬼多了点，其他一切正常。爷爷和家中几位叔伯都是朝中重臣，“别瞎想了，咱们快进去抓鬼吧。”边说边要拖着白玉天心入牌坊。

白玉天心一把甩开小尚书，快速在空中画出一道符箓，口中默念咒语，而后大呵一声：“显！！！！”

话音未落，便见牌坊之上骤然出现一只断角蛟龙，蛟龙周身布满铁链，被牢牢得锁在牌坊上无法脱困升天。其下还有两只黢黑的巨狮虎视眈眈得盯着那只遍体鳞伤的蛟龙。

小尚书见此瞬间脸色苍白。

白玉天心见此轻拍了下小尚书的肩膀，“没骗你吧，你家看来是被人算计了。你家老爷子应该早知道了，至于这背后设局之人，来历不小，怕是有通天的本领。”

崔小尚书作为崔家长房长孙那能不知道这些，只是家里长辈一再叮嘱他们，不要对外显露。自己也曾多次询问此时缘由，可叔伯对此都讳莫如深。只隐约得知是因为三十年前的那一场大变故。

良久，符箓消散，牌坊也恢复原样。小尚书此时神情有些沮丧，瘫坐在牌坊，“天心，我从认识你时，就觉得你非池中物，日后说不定真能有一番作为，可这需要时间。风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不用我多做解释。”

白玉天心听此，只笑了笑，未作回答。

“过去的事，我想让它过去，毕竟那些都是父辈的恩怨，我不想参与进去，我也希望你也不要卷入进去。三十年前，那场争斗太惨烈了，无论输赢，对朝廷都是损失。”

白玉天心见崔小尚书能对自己说出如此亲切的话，心中不禁一暖，一改之前的轻松之态，“崔郎，我是道士，国家之事，我不甚关心，可我师父自那次从建康返回白玉观后，就再未下山。而我那些游历在外的师兄，这些年也都非死即伤。这又作何解？你且看真切，不需几年光景，我定要作出几件大事。”白玉天心双手抱于胸前，双眼寒芒闪烁。

小尚书听完，低头沉思片刻，语带悲切道：“天心听我一句劝，你斗不过他们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公不假与我，我自当与天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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