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携不知逃了十几里,衣服尽数湿透,裤脚上也满是泥迹。身后的逃兵不见了踪影,他们因人却仍是不敢稍有停顿,又住山林茂密的山上跑。
方垣还是吸入了阳里加的麻药,虽是只有一星半点,但体力仍旧渐渐不济,所以在逃跑的后半程都是真央在牵着他跑,他真心感谢真央没有直接抛下他。
跑着跑着就看见一座破庙,其实也没有多么破,基本的建筑都还安好,遮风避雨想必不成问题,正好两人身上的衣物也已湿透,再跑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便去庙中暂避。
门框上的画还在,方垣借助乍起的电光认出,三字正是“洪济寺”。两人迈进门槛,里面便是一座不小的庭院,正中植着一棵柏木,五六丈高好似接天,砖缝间钻出野草在风雨中摇头晃脑。这些景致也不见得多美,两人无心留恋,直冲正前的佛堂里去。
进了佛堂,两人才知放开对方的手、之前因为心急,不知不觉就牵了一路。方垣去将残破不全的门掩上,防止寒风携着雨水潲进来,但好似没什么用处,门窗上的油纸全破了,风雨还是不停地灌进来。他又在厅里翻出几块尚干的木头,装进一只还算完好的陶盆里,掐个火诀生起了火,这才算暖和了一点。
大雨令阳里加的虫群无法起飞,这倒是给了他俩喘息的机会,方垣抱来干草,往火盆边铺了一团,还给真央也挟来一团,他坐在草堆上,心说这雨来得真及时,自言自语道:“礼赞雷祖。”忽又想起自己这是在佛寺中,赶忙又补上一句:“礼赞五雷佛。”
真央也坐在另一旁的干草上,两个人就这样分坐火盆两旁,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方才两个人牵着手跑了一路,各自有各自的羞愤。
方垣所在的全真道儒释道的思想都有,从小便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今日竟贸然去拉人家姑娘的手,反应过来后万分的羞愧,就差向师父在天之灵请罪了。而真央平日里看着凶厉,但还真没跟男人牵过手,自然也不会好意思。
两人这么呆滞地坐着,一句活也不说,其实二人都知道往火盆边靠靠会更暖和,但双方都没有动作,湿衣服架在身上很难受,湿透的衣服被火烤热就更难受了,面向火焰的一面被腾得又湿又热,直让人发汗;背向火盆一面又显得更凉,总之是十分不得劲。
按理说正确的做法应当是直接把湿衣服脱下,再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新衣烤火,没有干布和干衣可以先接水柠干再抗干身体,架在火上烤干再穿,可惜现在有异性在场,不方便这般行动。
倾盆大雨泼在佛堂的青瓦上,瓦片还十分全乎,并没有往下漏雨,柏树上的鸟巢可没有那么好过,即便柏针针相当密集,雨水还是不断向下渗漏。巢中的一对麻雀只得缩在巢中,紧紧地依在一处,如此才能获得一丝温暖。
堂中有三座佛像,过去佛燃灯佛居左,最大的现在偶如来居中,未来佛弥勒居右。三草佛像低眉顺目,慈悲地观着坐在地上的二人,一间房子遮风挡雨,也算是佑了世人。虽说三佛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身上却有不少划痕,方垣想到,佛像上大都是要贴金箔的,大抵是庙中和尚出走时给刮去了罢,这不禁让他想起法宝化为粮食的三清六御像。
“施主,”方垣率先打破了沉默,亦或是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他吞了吞口水,继续说:“施主的鞋湿了吗?“其实压根不用问,在大雨中跋涉许久,她的鞋袜一定浸饱了泥汤子,方垣便是如此,湿透的鞋袜紧紧粘在脚上,这全身最不舒服的地方。
真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然后自顾自地将鞋抹脱了下来,立在火盘边上,鞋头很快淌出了滩泥水。
刚才方垣就傻乎乎直勾勾看着她脱,直到地把整立在火盘过时才反应过来,忙将视线移到别处,他小时看闲书,话说经房中有闲书也是怪事一件,小说中的登徒子都会假装掉了筷子,然后伏到桌下去捏女子的足,自此他便明白女子的脚摸不得这个道理。刚才自己还无觉地一直看着,那是十足的罪过。
不过平心而论,是挺好看的,只是如今沾上了泥土,不显得如何素白罢了。值得一是的是真央没缠足,用还是原原本本的人类的脚,也是,小脚女人跑不动。
之前观里也收养了一些女孩,她们去山下放风归来后便会问,为什么山下的女人裹脚呢?师父就说,那是把脚扳成莲花样,以求佛祖的保佑。
丫头们的似懂非懂,不知什么是佛,只问自己要不要也裹。师父就让他们随心,缠是要把脚掰骨折,每走一步就有一步的苦,而且再也不能奔走在田间地头,再也不能去扑花蝴蝶了。
小姑娘们一听,统纷说不想缠了。但师父却又会吓唬她们,说什么不裹可嫁不出去。女孩们都快急哭了,一个到地造同到底是缠还是不缠,师父还是那句随心。若是她们真哭泣起来,师父才正色,告诉她们不缠好,不缠也能嫁人,丫头们问为什么。那父轻笑着说出一句大逆不道,让人听见要被抓去杀头的话:“大清,要亡啦。”
但他终究没有看到那一幕,早早就驾鹤西去,方垣便想替他看看,大清碎裂的时候,是什么声响。
真央得两足叠在一块细细蹭着泥,有外人在,直接上手太不雅致。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冲他一问:“你鞋没湿吗?”话中有些口音,虽说不浓,但仍能轻易听出来。
当然也湿了,但真央大概是没干过家务,不知道漫过泥水的鞋袜烤干后会成为硬邦邦的一块,方垣也不好意思指出,只走到门外去,将自己鞋袜褪下,就着雨水洗过一遍,再回来把鞋也立在火盆边,鞋尖淌出的是清水。
真央看着他,不知其所以然,方垣便将泥水烤干会很难受的事与她讲了一通,她听了后也想起身,被方垣制止了,他提着她的鞋袜去门外洗了一下,回来后把鞋立在了原处,将袜子拥在了自己麻绳缠绕的剑柄上,把剑插在地面上烤起火来,只是不知道渗水的话,木质的剑柄会不会发霉。
真央的鞋子比他小了不少,放在一块很容易分辨出来。袜子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到了火中,生出袅袅白气和滋滋的响声。
“哪里人?”方垣问。
“北边的。”真央回。
“敢问大名。”
这下真央不能装傻了,老实说:“桑原真央。”一听名就知道是东洋人。
“家里干什么的?”方垣又问,其实下面应当是介绍自己才对,但鉴于她身份有点特殊,于是改为了问她的工作,毕竟师父与他讲过,倭国人在旅顺屠戮了三万同胞,说完全不介意她的身份是不可能的。
“老家吗?花匠。”她明白他在问什么,也理解他的戒备。只是天大地大,自身却无亲无故,竟只能信任身边这个人,还是被自己揍过的人。明明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结果被他设防还是很难受。
“报歉,多嘴一句。贫道方垣。”他自我介绍道。
“你姓方?”
“不是,贫道没有姓。”
“那挺麻烦的。”真央道。
“贵庚?”
“什么意思?”
“就是……施多大了?”方垣说,忽想到问女子年岁好像不大礼貌。但已经出了口了。”
“十八岁,你呢?”
“二十一。”
“实岁。”
“十九。”
真央笑了出来,不知是看他故意往大里报很好笑,还是对于他们两个毛孩子成了亡命之徒的苦笑。亦或,两者都有吧。
“施到那去干嘛?”方垣回到了正题。
真央止住了笑,回问:“先说你的。”算是对他刚才对自己不信任的一点报复。
方垣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对他讲过一通。真央才明白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传教土。
轮到了真央,她也从头讲了起来。
她的姐姐名叫桑原真依,两姐们原本住在日本的青岗县,父亲是花匠,家里也算富裕,养得起仆人。真央平日里很粘姐姐,姐姐一出门她就要护着,她从失火的神社中得了这一把薙刀,说来各位可能不信,这刀是神像的手臂自然熔毁成的。拿到家伙的真央很快展现出她武道方面的天赋,自认乡中放眼无人敌。后来姐姐也逐渐显出了她的不凡,一夜风雨折了花枝,零零散散落了一地,姐姐看着心疼拾起残枝,接在断口处,竟就这么给接上了,甚至还能绽出花苞。
古活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负如此神异的能力免不了被人觊觎,特别是在这战争年代,当时,日本连续获得了对沙俄和清国的战争,这是之前只能仰视的大国,现今全被踩在脚下,然后就是殖民地、工作岗位和数不清的战争赔款。这让举国上下陷入了一股空前的狂热之中,战争可以带来荣华,侵略就能带来财富!任何不支持侵略战争的人被打做叛国,哪有什么“无辜的人民”,九成九的人都在为了战争砸锅卖铁。男子自甘成为军国战车的零件,有女子为了让丈夫专心作战不要想念家乡而自杀......所有狂热的情绪流到一处,认钢盔为杯斛,酿成至毒的鸩酒。
在这种背原下,一个能治愈任何伤病的医生,其归处只有为毒蛇添足。作为少数还算清醒的人,父亲不愿让真依到那样的血池中去,那是他的女儿啊,怎能让她每个毛孔里都沾上血呢?特别是,那是他女儿,若是儿子还没这么抵触,女孩的话还会有别的忌弹,可能十分的可怕,那就是,军伍不大可能满足于只有一个这般的神医。
所以他想趁人没有发现的时候将孩子送走,而且越远越好,他选了两个完全信得过也完全不知情的仆人将再孩子送到了台湾去,那年,她俩十六岁。原本父亲是想着打点好一切便带着全家跟去,期间也从本土带点钱过去,但后来又听闻父亲犯了杀人罪,让警察抓去了,如果非要给软弱可欺的父亲找个理由,那大概是有人知晓了姐姐的秘密,父亲要杀人灭口。之所以选择移居到台湾,是因当时这里已是本国的殖民地了,生活起来方便一些,但差也就差在它是日本殖民地,还是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内,不太待得住。之后真央又觉得姐姐有暴露的风险,也来不及去验证,仓皇又投到大陆来,一路见兜兜转转,半年前到了此地。
再后来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姐姐开了一间药房,父亲进了监狱,母亲也改嫁了,姐妹俩没有经济来源只能自食其力了,她只许姐姐给人开药,看病是万万不能的,后来也松了口,只能给人瞧瞧毛病,可不能动手去医。本认为日子也就会这么过下去,但准能想到一个和尚来后,真依就一梦不起,生理体征逐渐衰弱,已是无力回天。真央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应当去寻那个老僧的仇,便收拾了武器去寻,再后来的事大家也明白。
真央说完这番活,心气倒是畅快了不少,但照理来说自己应当焦虑才对,她与对面的人素不相识,怎么就毫不遮掩也把姐姐的秘密全数说出去了?不怕他也起歹心吗?但她反倒畅快,究竟为何如此,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不出答案来了,包括决定跟他一块逃命吧,甚至还拉着他跑在了前面,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希望不要被辜负。
方垣听完她的话,便分析起来:“那个和尚有面铜镜,大概这么大,”方垣双手围了个圈,“他骗贫道往里看,刚一打眼,就觉得天旋地转,好在及时把视线收了回来,加之夜里光线不太好,才没着他的道。他大概是用此物勾走了令姊的魂魄。”
真央一听,眼神活了起来,甚至有些狠烈,如果方垣分析正确,那么自己姐姐的神魂如今还不得自由,那老僧必须死,至少他的镜子必须碎,越快越好。
“那我该怎么办?”真央问。
“师义同贫道讲过,有一些法器可以勾魂摄魄,并将其束缚不得轮回超生,破解的方式倒也简单,破坏掉法器即可。施主要想怎样?”
“杀了他,至少镜子不能留。”真央全然不顾忌用词是否文雅,直接将心中所想狠狠地拎出来给方垣看。
方垣并不害怕,毕竟这才是失去至亲的人最自然的反应,他没什么至亲,之前有师父,但师父是寿终正寝的,所以他谁也不恨。这辈子大概也无法同真央一样体会那种感觉了,但不妨碍他有同理心。
“好,贫道正有此意,不如同一遭,贫道与施主一块除去这妖僧,之后施主任意去留。”方垣提议。
“此话当真?”真央抬起头来看他,但肩还是伏得很低,已乎是在仰视他。“
“‘言无信者行不果’,贫道重信,答应别人的事拼死也要办。”
“好吧,但你也别‘贫道贫道,施主施意’的叫了。”
“好,你我。”方垣应着。
两人把火盆草铺移到了墙边,靠着墙也方便休息。
真央问:“再说一遍他们有什么人吧。”
方从头细数起来:“阳里加,滇南人,是个蛊师,会纵令百虫,善使毒;白袍和尚法号先觉,使着一副铜鉴,拳脚功夫不知如何,但光凭那面镜子,他已经是四人中看着最棘手的了;还有那个西洋传教士塞缪尔,身子看上去很虚,不像是很能打的样子,但自之前发生的事来看,他也有关于魂魄的手段。最后是追我们的那个道士,叫元辰,是我的老友,他刀剑用得不错,但不是我自夸,不如我。他好像还会炼丹,但外丹早没落了,我不认为他很炼出什么仙丹来。我会亲自与他对峙,到时,你也大概事了走人了。“
“好,我们先对付哪个?”
“阳里加吧,他有飞虫,不除掉他,咱们钻进地缝里也能让他找到,跟本就无所遁形,现在刚巧下着大雨,我们才暂时隐藏,所以必须在雨停前干掉他,否则永无宁日。”
“明白了,那该去哪找他?”
“这不难办,我知晓他的宅院,他应当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会回去。你先睡一觉,明早我叫你。“方垣道。
“可以,但你好像与他们都先什么深仇大恨,当真要帮我?”
我有我的准则,更何见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别人,你若不信,要不拉钠?
方垣伸出右手小指,但又想起人是姑娘家,不大好有直接接触,但自己从小便是如此,师又老笑活他不会时女孩欢心,白长一张俊脸。而全真道士不能要妻,所以也没有大事。
真央呆呆地看着他的手,说:“不会,你教我吧。”
方垣也硬起头皮,勾住她的小指,拇指抵在一块,念出了童谣,他唱得很慢,他哼一句,真央就跟一句。在这风雨中,破庙内,两人结下了小儿之间最牢不可破的誓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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