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的经历若要说起来,着实是简单极了。三言两语便可说完——只因她能记得住的东西实在有限。
“那老板娘端来了酒,我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哄骗得我喝下了……反正自喝了她的酒之后我的记忆就似乎出现了问题,忘记了很多事情,但确乎又记着一些,总之脑子乱得很。我记着我的名字、生辰……却忘记了我的过去,我有哪些亲人,我的家乡在何处,全全忘了。”说着初见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极是苦恼,“后来我又去找那家酒肆的老板娘,她却什么也不承认,那些客人也说我疯了,他们道哪里有人可以偷窃世人记忆的?还将我赶了出来。”“所以你便一直住在这驿站里,只想着讨回自己的记忆么?”
初见局促地点点头,她看向陆离,“你不会也以为我疯了吧?”
“若是如你所说,窃你记忆的应该是精怪才对。不管那精怪出于什么目的,只需帮你要回来就是,不是难事。”
初见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正欲感激涕零地去拉陆离的衣服,但陆离预见似的提早抽走了袖子。
陆离又问,“你不知道你姓什么对吗?”他记得初见在介绍自己时是说过唤作“阿初”,想她不是以“初”字为姓。
“我没有姓,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怎样有了这个名字,我就记不得了。”初见,这是个看似随意,但细想来或许又不简单的名字。
“姑娘能让在下看看记忆吗?”
初见点头。
陆离将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世界,竟是一片混沌。到处都是散碎的记忆,连不成串,更不要说能看懂什么……陆离置身于其中,逐一查看着,从这凌乱的记忆中,他堪堪拼凑出几个片段:他看见下着大雪的街道上,纷纷行人皆是低头而走,有狗朝她吠叫,也有人叫骂着什么,一脚踢在她身上。看见夕阳耀眼,小小的她迎着落霞拼命奔跑着,身后是人纷杂的脚步声,身前却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紧紧拉着她,让她坚定地朝前跑着。看见已是少女模样的她跪坐在一处墙角下,用力刨着什么,镐头坏了,她便用手指挖着,直至双手鲜血淋漓,她神经质地喃喃着几个字:“等我来救你……”陆离还看见,那亦是一个阴暗可怖的夜晚,天上红月,地上风啸。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
脸上一片湿滑,是那只手上带着的鲜血抹到了脸上。
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和满足温文而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铺天盖地的哀伤弥漫上来,比任何一段记忆都要叫人难受。连他这个窥视记忆的人,都像是被掐着脖子一样,呼吸不过来。大雪覆街她没有难过,落阳下奔逃她没有恐惧,甚至当十指指甲全褪落时她没有感知到一丝丝痛楚,为何,仅仅是一句都想不起对方容貌的话语,便叫她如此刻骨铭心?
陆离瞬时抽回了手。
初见睁开眼睛来,对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你看见了什么?”
世人没有他那样强大的洞察力,即便脑海中的记忆没有被窃取,但因为太过零碎,也不可能全全拼凑回想起来——陆离看见的那片记忆,应该是深藏在她脑海中,还没有被她本人拾起来过的,不然背负着这样痛彻记忆的小姑娘,怎能露出这比花还要明媚的笑来呢?陆离微微一笑,面对初见的询问,他撒了一个小谎,“看见你小时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方才他在收回手指的前一刻,使了一个法诀,将她这些惨痛记忆推向了意识的更深处。
——既然是叫人如此痛苦的回忆,倒不如想不起的好。
抓了抓脑袋,初见嘟囔道,“咦,你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只缘身在此山中吧。”陆离语气淡淡的,继而他又问,“姑娘还知道那家酒肆的所在么?”初见点头道,“怎么会忘了?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好认得很,周遭皆是一片荒凉,独独就它一家酒肆,你说怪是不怪?”“既然觉得怪异,你不也是进去喝了她家的酒?”
初见理亏,低声道,“兴许是那酒肆老板娘使了什么迷魂术呢!”
陆离不做反驳,他看了一眼窗外春光,问,“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初见的神经大条,竟也没理会陆离突然换了话题,她眼光一扫,便指向驿站外的鹅黄野花道,“那种颜色就很好看。”“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陆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外头,折下一片鲜嫩的花瓣,朝它吹一口气,尔后陆离看了一眼蹲在驿站中伸着脖子偷看自己的少女,道,“初见姑娘,劳烦伸手。”他话音一落,忽有一阵清风吹来,那花瓣便朝初见飞去。初见下意识去接,哪知花瓣一落手便沉了许多,连触感都变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后,手中哪里还有什么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襦裙。雪白的交领,蛤粉的束带,剪裁简单,缝制精细。布料上蔓延着一种仿佛是花瓣脉络的浅纹,细细一闻,甚至能闻到花朵清新的香味——这件衣裳,竟是用春花变作的么?
初见顿感不可思议。“你好好梳洗一番,在下再同你见那酒肆老板娘。”屋外那一身白衫的男子很是体贴地为她掩上门。“你等一下!”
“姑娘还有何事?”
隔着一道破旧的木门,那少女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怯生生的,陆离也不催,耐心地等待着,磨蹭了半天后,初见才道,“那个……这套衣裙,我买不起……”
她将身上几件粗糙的首饰典当了些银两,去山下的镇子里买了笔墨纸砚后就什么都没了,现在的她,从身心上来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门外的男子低着头,迎着微风,听了她的话后,竟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欢畅,“姑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套衣裙是在下送的,怎会向姑娘要银子呢?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有一些琐事,去去就来。”说罢,他也不听门内初见哇哇的懊恼声,提起步子来,沿着小道缓缓离开了。他曾经太过轻视世人了,他本以为,上古之时高高在上的他一手掌控了人世兴衰变幻,自然也是无比了解他们的——这些女娲大神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卑微生命,脆弱,命短,却集齐了所有丑恶。他曾以心包容万千世人,却最终换来一个在诛仙台上被劈得白骨尽现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真心庇佑这些浮生世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慢慢接受了他们呢?
甚至,愿意以曾经那种平静祥和的心态来布施这种奇妙的生灵——这算是修行更进一步了吧?这样无知无觉地想着事情,陆离的脚步突然一止,尔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头上那方古老的木制匾额——他已经来到了初见所说的那家诡异酒肆前。
这是一家平常的酒肆,两层的小木楼,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个年头了,柱子裂开了小缝,白色的土墙也已经苍黄斑驳了,就连那雕刻着万字花纹的窗户,都掉漆剥落了,从那古老的窗棂外看进去,只见里头人影稀疏,此刻已是午后,倘若这家酒肆坐落于一个繁华的集市街道中,酒招飘飘,酒香四溢,定如其他家的百年老店一般,安静平和,行人漫步走过,也许会有一些贪杯的人禁不住这酒香的诱惑,走进来要两杯好酒浅酌一下,以图快些度过这漫漫午后。而这家小店,纵然建得再是普通,坐落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足以叫路过的人感觉诡谲恐怖。——这家酒肆没有名字,那匾额上,空空落落,不见一字。
见此情景,陆离却是松开了眉头,果然,这盗人记忆的“精怪”是他的老朋友了。
“四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此番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撑着下巴倚在柜台后边,另一只手无聊地拨弄着算盘,听到店外那温文的声音,她先是一愣,然后扭过头,正欲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学那人声音糊弄自己,哪里想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就站在外头。他背着褡裢袋,一头长发纹丝不乱,如水的白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那人生得俊俏,二十许的模样,眉眼带着笑,眼中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老板娘顿了一顿,直起身子来,手指将那小算盘给带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她竟没有理会。她嘴巴张了几张,无数话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她又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嘴角一勾,笑得明媚,但兴许是有了那颗泪痣的缘故,纵然她笑得再是无所谓,眉眼依旧带着一股子浅浅哀伤,“这么多年不见,我还道你死了呢。”
陆离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做理会,正欲开口说什么,老板娘又是一句话:“当年劫雷所击伤的地方,这会子还疼么?”
摇摇头,男子道,“早便好了……我站了这么久,你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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