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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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酒肆

酒肆的老板娘名唤黄四娘,熟悉她的客人都喊一声四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世,只晓得她一人经营着这家酒肆多年。她擅长酿酒,只要客人叫得出名号,她这里都有。这家酒肆没有名字,只因爽快的老板娘曾说道,来她这里的客人,最后都是醉着离开的,既然人已醉去,自然是记不得什么了,那么她这家酒肆有没有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她是否有亲人,多少年岁,乃至是不是世人,都是个谜团。

酒肆的陈设简单,八九张桌子,两三位客人,正是闲得发慌的时候。一瓶荔枝酿,一碟盐白笋和一碟卤豆腐。老板娘将酒菜依次放好,自己坐于陆离对面,她亲自为陆离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虽说你不喜欢吃人间的东西,但我的面子你总要给吧?这荔枝酿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平素都舍不得卖,你说什么也好喝几杯的。”

陆离没有推辞,依言接过酒杯,轻酌了一口。

老板娘夹了一片笋,送进嘴巴里,“听说你现在在地藏王菩萨那里做事?”

“是修行。”

“好,是修行。”语气颇为不耐烦,“那怎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见见我?”

“这不是来见了么?”放下筷子,老板娘笑了笑,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簪花,“真是薄情呵……”

若不是任务在身,她只怕再过个千百年也是见不着他的。他对谁都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对谁都是一样好,对谁都是一样耐心备至……他这样的人,说是叫人觉得靠得住,是朋友,想深了,便会觉得他薄凉,因为无情,所有对谁都可以一样好。

所以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真儿是累极了,总有种自己是一头热的感觉。

“你呀,”喝尽了杯中酒,老板娘又满满倒上,“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陆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杯中那水纹微漾的酒,淡然道,“将那孩子的记忆还予她吧。”老板娘抬头,问,“谁?”

“她唤作初见。”

老板娘皱眉,尔后回想起来,“哦,你说这几日一直打扰我的那个孩子呀,她倒是有本事,能请得动你……可是陆离,你也是知道的,我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陆离好似已经猜到结果,依旧是一脸波澜不惊,“你吃的记忆那样多,不差她一个。”

“你收集的善果够多了,也不差她的一个呀。”听闻她的反驳,陆离没有生气,“淘气。”

老板娘狡黠一笑,“要不然我与你交换一个条件怎样?你喝光这一瓶荔枝酿,我便让你看看那孩子的记忆,如何?”

“我只是要帮她要回记忆,不需要知道那记忆是什么。”

“可是我好像感觉,那孩子的记忆中,似乎沾染了你的气味呢……”

陆离正欲抬起酒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孩子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阳光顺着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将老板娘那美艳至极的脸印得影影绰绰,连同她脸上的笑意,都变得虚幻起来。在这方酒肆中,酒客三三两两地落座,彼此之间离得不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交谈时的神情与动作,有的一脸激动,有的一脸哀愁……可是却丝毫听不见他们声音:交谈声,桌椅的磕碰声,酒杯的交击声,全全没有,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两个世界一般,只有图像的变幻。

倘若再仔细看去,还可以看到酒客们的面容和穿着都是不一的,有的金发碧眼,有的乌发黑眸,有的一身轻薄长衫,有的一身毛领大氅……这些酒客,似乎来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一般,彼此间毫无交集。这家酒肆门面,会出现在宏大繁华的城池里,也会出现在山野某个小道上,只需有缘人,不管是身在何时何地,都能踏进来。——这里,没有时间和三界的阻碍。

名为黄四娘的老板娘,从来不会老去,也不知疲倦,她不分昼夜地招待着自八方四时而来的酒客,总是能笑吟吟地奉上一杯好酒。

她自然不是世人,她以记忆为食。

“你若真想为那孩子好,便就先看看她的记忆……你已经毁了她一次,若为了区区一个善果,再毁她第二次,这……应该不是菩萨所希望的修行吧?”老板娘说着起身,拿过陆离面前的那杯酒,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其中,尔后又还给了他。做完这一切后,她突然道,“我的客人喊着付账呢,我先离开一会儿,也好给你时间仔细想想,要不要喝下这杯酒。”说着她扬起笑容,走向旁边的一桌客人。

她才离开一点点的距离,陆离就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他看见方才近在咫尺的老板娘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地域一般,光线迷离,她熟练地应付着轻佻的酒客,雪白的簪花,粉白的衣裳,眼角的泪痣,都显得那样遥远。

扭回头来,陆离看着杯中酒,那点殷红此刻已经化开,他捏起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

带着浓烈果香的酒,混合着血的腥味,卷过舌尖,流进喉管……他不曾怕过什么,却有些畏惧喝这酒肆中的酒,只因这神秘的老板娘喜欢凭心做事,他怕自己哪天会在这里误喝下昙花酒。那可以消弭一切记忆的昙花酒。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闯入陆离意识中的先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很清亮的童声,一个是清浅的男声。

再后来,展于眼前的是漫天大雪。

在这方记忆主人都不知道名字的北方城池里,寒冬是那样漫长严酷,周遭的一切都被白色所覆盖,街道,屋舍,乃至匆匆而过的行人肩上都覆满了白雪。天空在这寂寞的冬日都变得高广起来,那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城池都笼罩起来,像是一个笼屉,隔绝了世外的一切热情。

记忆的主人此番还是个小小孩童,裹着已经露出棉絮的破衣裳,顶着一头鸡窝般的杂乱头发,正蜷缩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偏门下,这里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屋檐,堪堪将小小的孩子给遮住。

好大的雪啊……

孩子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尔后扬起头来,怔怔望着青蓝的天空。脚丫子很痒,想是已经生了很严重的冻疮,不过没关系,爷爷说了,只要感觉冷了,便抬头去看那天空,你看雪花多漂亮啊……看着看着,这冬天便一晃而过了。她用力瞪着眼睛,偶尔雪花飘飞到她肮脏的脸上,瞬时就化开了,她龇牙,却依旧没有放弃看天上,就这样一直瞪着眼睛,便不会想睡了,也不会像爷爷那样,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正在孩子对着雪天发呆的时候,身后倚着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胖女人来。

那胖女人穿着一身新做的绣花棉袄,袄子很厚,更称得她溜圆。她是这户人家的管家媳妇,一开门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坐在屋檐下,顿觉晦气,想也不想便提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小黑影的脊背上!瘦小的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力道?低低惊呼一声后,整个人便像是球一样滚了出去,在雪上擦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却再是半天没动。“再让我看见你便放狗了!滚远点!”凶悍的女人啐了一口后,“嘭”的一声将门大力合上。

孩子扑在地上,雪糊了一脸,她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背后被那女人脚尖踢着的地方生疼,竟动也动不了。

爷爷说,不能躺在雪地里太久,会冻死的。

试着挣扎了一下,孩子的手在雪地上摸索着,黑乎乎的小手融化了雪,深深嵌了进去,于是,她摸到了坚实的土地。

胳膊用力,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嘴角渗出了血,没关系,她咬着牙齿抓起了一把雪来擦了擦,然后一手捂着后背,跌跌撞撞地朝街那边走去。街两旁挂有许多漂亮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像是一个个大苹果。

孩子咽了口口水,脸上却满足地笑起来。

几乎看不清楚前路的大雪中,小乞丐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脊背实在是痛了,她就开始数那些灯笼的个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这些温暖的光线,“一个、两个、三个……九十九个——”

当她就要数到第一百个的时候,空荡荡的大街上终是出现了一个人来。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雪白的毛大氅,小乞丐的眼睛早就被雪晃花了,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意识到,慌忙侧过身子去让。一个小孤童,一个贵公子,于这寂寞城池里相遇,交错,再是分开——哗啦一声,从那人身上掉出了什么东西,他却浑然不知一般,继续朝前走去。

小乞丐扭头一看,那雪地中陷的莫不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又回看一下那人,眼见就要走远了,急忙捡起钱袋追上去,“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因为背上的伤,她追得很吃力。声音也不是很大,但很奇怪的是,钱袋掉落在地的声音那样清晰,那人没听见,小乞丐细小如蚊子一样的声音却叫他迅速回了头。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着一张很平凡的脸,却有着一副很温和的眉眼。纤细的睫毛,淡淡的瞳色,眼梢带着笑意,温暖至极。

他裹着大氅的模样犹如一尊雪雕的神像,他看见身后的小乞丐捧着一个精致的金线纹钱袋,正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他满不在乎道,“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手中的钱袋沉重,想是里头的银子不少……或许他是嫌自己脏了他的钱袋?真是个奇怪的有钱人。小乞丐歪了歪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那年轻人已经转回身去,离自己越来越远。迷蒙的大雪中,若不是手里实打实的银子,小乞丐或许会认为自己遇上一位善良的雪妖。

——他一身白色大氅,与肮脏的自己相比,简直是纤毫不染的美丽雪妖。

这方北方城池的冬季是那样漫长,却在这个陌生人来到之后,慢慢转入了温暖的春天。

后来小乞丐觉得,那日他们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

三日后,她又看见了他。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裘,彼时她蹲在一个角落中,正蜷缩着四肢望着天空发呆。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她低下头来时,正看见街对面也蹲着一个身影——那个男人蹲在地上,将双手拢入大氅里。那毛茸茸的镶边遮盖住了他半张脸。这长街处于集市之中,行人重重,但偏偏她低下头去时,透过了行人匆匆的身影,看见了一脸笑眯眯的他。

“喂,”那个奇怪的人突然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深觉奇怪,但还是很认真答道,“丫头。”

“丫头?”那人的笑意更大了,“这哪里是名字啊。”

“我爷爷一直这么叫我的。大人……”说着她顿了顿,才为难道,“大人,你是来向我要回那个钱袋么?”

“你还有钱吗?”孩子老实回答,“一文都没了。”

“那就是了,”那人还是一副满不在意的表情,“你都没钱了,我叫你还什么?”

“那大人你……来找我做什么?”孩子非常机灵,若不是有事,他一个高贵的公子为何盯着自己看这么久?又不是人牙子……人牙子!想到这里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或许是她的脸太脏,对方竟没有看出她的惊惶。他扬起那暖意融融的笑来,亮出一口白牙,缓缓道,“这几天我思虑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照着初心来做——你,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不就是人牙子么?!小乞丐抖了一抖,随即爬起来扭身就跑!“喂,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身后传来那奇怪男人的声音,却让她溜得更快。

第二次见面,让他在她心目中那云朵般高不可攀的形象瞬间垮塌——这个奇怪的有钱人,一定是人牙子。她才不要离开这里呢,等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几条街开外的那家绸缎庄就能让她去做染布娘了,到时候她能每天吃饱饭,才不跟这个怪人离开这里呢。

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了拯救你而出现的吗?

他不知来历,不知姓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笑眯眯地说,要带你走。

——现在想来,初见才知道这句承诺何其重要。她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没有在那时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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