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离领着初见来到了那家无名酒肆。
酒肆依旧默默立于一片荒草中,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般。室内陈设如常,酒客稀稀拉拉地落座于几个角落里,听不见他们说话碰杯的声音,整个酒肆安静异常,唯有老板娘站在老柜台后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待陆离二人走进来后,老板娘像是早就预知了,她抬眸看了看一身干净衣裙的初见,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就是知道有的人来这人世里准没学到什么好东西,坑蒙拐骗哄女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她的语气一直都是娇滴滴的,因此这番话虽是刻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有一种女子特有的柔媚感觉。初见躲在陆离身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看,我说了,这老板娘一见我就没个好脸色!”
“无妨,先寻个地方坐吧。”陆离哪里不知道她口中的“有的人”是谁,但他却不做理会,领着初见寻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下来,尔后眼眸一抬,看向还在一旁撇嘴的老板娘,他眯起眼睛,温暖地笑起来。
“……”平素八面玲珑的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竟在刹那间消了气,她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走进后边的厨房中,端出几瓶用黑釉小坛封着的酒来,走向酒肆中那几位客人。自老板娘端出那酒之后,初见瞬时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惊奇道,“好香啊!”
“那是春风露。”坐于对面的男子解释道,“这酒十分难酿,除了昆仑山的琼台女仙擅酿此酒外,就属她最拿手了。”
初见好奇,“这酒是拿什么酿的?竟只有神仙才能酿得?”
“以春天为酿——将春天锁于坛中发酵,四百年后便会酿为酒水。这酒最适于冬日大雪之时饮用,因为喝了它,能叫人看见春天。”说罢陆离压低声音,神秘道,“姑娘若好奇,可叫老板娘上一盅尝尝。”初见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这酒来处这样神奇,肯定要价不菲!再说现在只是初夏,要看春天,门外的景色还是能勉强看看的……”就在此刻,老板娘已经同几位客人说了些什么,几位似乎都是老客人了,接过她奉上的那一小坛春风露,便罢了这酒桌,笑呵呵地离去了。最先走出门的是一个裹着一件破烂风帽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皱纹,胡子花白,他将春风露塞进包袱中,拄着双拐朝那门口挪去,在他踩出门槛的时候,正是撞上初见扭头看去——初见看见,门口的景色犹如一面被石子打碎的平静湖面,方才明明是杂草丛生的景象,在老人出去的刹那间,陡然波纹一闪,变为了黄沙漫漫的大漠!一阵灼热的风夹带着细沙吹来,正巧吹在初见脸上,她低呼一声,眨了一个眼,再去看时,老人已经走出酒肆,而外头的景象,依旧是忘川河畔的初夏,哪里有什么无际的沙海?!可是……初见摸了一把自己的衣襟,竟从上面摘下几粒细沙来。尔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有几位客人离去,随着他们走出门,外头的景色犹如走马灯一样,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池,积水的幽涧,平静的海边……最后一位酒客踏出的刹那,甚至景色流转到了白云漂浮的九天之上,四周空旷无物,唯有不远处的太阳,离得无比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够着。那客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先是吹了一记口哨,尔后就见一只白鹤自西方飞来。那客人看模样是个方巾布衣的普通书生,他扫了一眼酒肆内,看到独独留下的陆离二人,他报以一笑,抱拳告辞,然后才提着春风露,坐上那只白鹤的脊背,飘然而去……初见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次她急着来酒肆里要回自己的记忆,没有注意到其他,因此她虽然知道这酒肆古怪,但万万没想到,这酒肆竟如此神异!
“小姑娘,”突然间,一双柔柔的手攀上初见的肩膀,继而一个带笑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那些景色美吗?进了这酒肆后,再跟着那些客人走出去,便可以到达那些世人无法到达的秘境里去哦……”
初见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见老板娘捂嘴笑得欢畅,她又看了看陆离,他依旧是那副不问世事的淡漠表情,对老板娘的恶作剧视而不见。初见恍然大悟,“陆离你……你认识她对不对?你们到底是谁?!”
陆离抬起头来,“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要回记忆。”说着他从褡裢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草偶人来。那偶人是他昨晚折下枯草编的,巴掌大小,他将偶人交到老板娘手里,道,“四娘,劳烦你了。”
老板娘瞥了一眼那偶人,“做得倒是精细。”之后她绕到老柜台后,先是捏了笔在草偶人的心脏位置书了四个字:申屠伯远。再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将血抹在人偶上,最后带着偶人朝初见走去,“伸出手来。”
初见死死背着手,“这是什么东西?!还抹血的!”“它可是唯一能带你找回记忆的人呐,你可要好好对它。”老板娘不由分说地将偶人硬是塞进初见的手里。
那偶人一触碰到她的手掌,她便感觉神志被什么东西蓦然一抽,双目一滞,整个人瘫软下去,陆离适时接住了她,与她一同坐于地上。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口中快速默念着什么——嗡的一声,陆离双腕上的银环发出低鸣,随即泛过数道银光,陆离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他和所有同僚一样被限制住了自身大半力量,那银环控制着所有人的行动——他们对世人任何一个伤害的举动,都会被银环以数倍的痛苦施加回自己身上。而闯入世人记忆中,企图翻寻拼凑他们的记忆,也是一种伤害。“你若撑不下去便尽快放手知道吗?”老板娘担心地看了陆离一眼,再无多言,她走到酒肆门口,施了一个法诀,整个酒肆瞬时暗了下去——从此刻开始,再不会有酒客能看到这家酒肆。
初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空间里。
这里没有边距,没有上顶亦没有下限,她踩在虚空中,却如在平地。四周飘飞着无数不停变幻着光线的碎片,仔细看去时,那碎片似乎是……是一段不停重复着的场景?
——那个名为申屠伯远的偶人,带着曾经的记忆,牵着初见,走入她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记忆里来。“你醒了?”耳旁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初见闻声扭头,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挺拔的男人,这男人身着白色大氅,他牵过初见的手,声音温柔,嘴角噙笑,“跟我来。”
初见从未见过他,却感觉无比熟悉,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
两人在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慢慢走过。那些碎片中,有黑夜,有白日,有暖春,也有寒冬……无尽的,画面各不相同的,或长或短的,初见的眼睛几乎被这些记忆给晃花了眼。走了许久,她才发现,纵然这些记忆再是杂乱,却都有着一个相同点——这些记忆中,只出现了一个人他有着温文的眉眼,柔软的头发,以及时常出现在脸上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他是自己身前正牵着自己的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对方突然停下,他指着其中一片记忆说道,“初见,你还记得这个么?那是十年后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说罢他走上去,将散落在其他地方的碎片一一拼凑上去。
“你还记得申屠伯远吗?他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君啊。”
“夫君?”少女仰头看着那些拼凑得愈加完整的记忆,“申屠伯远……伯远?”
……
“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十年之后,当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不再有那满不在乎的笑意,而是一片茫然。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位小郎君受伤太重,这脑子怕是……”欲言又止,他斜了一眼初见,“姑娘,你要想开些……”哪知初见竟是一脸平静地从水盆里拧干了帕子,给榻上的病人细细擦着手。宛若教孩子一般,她带着淡淡笑意,柔声对那男人说道,“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尔后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初见,是伯远的娘子。”
大夫听罢,捋着胡须笑了。
真正的在乎,不关乎那人其他,即便他残了、傻了,她对他的好也不会改变一分。
傻了又怎样?他依旧是她的伯远。“娘子?”男人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歪了歪脑袋,傻笑起来,“娘子是什么?”
“娘子就是……”初见极为耐心地思考了几番,答道,“就是天下间,对伯远最好的人。”
往后的日子里,这寂寞的山谷水畔,变得愈加热闹起来。
伯远很乖,当初见戴上纱罩去看蜂箱时,她叫伯远乖乖地待在家门口等她,待她回来时,日头正中,伯远却还是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门口,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却是一脸严肃,直到初见唤了他,他才欢呼着跳起来,乐呵呵地叫着“娘子娘子。”初见打来清水为他洗脸,顺道教他怎样浸帕子,拧干……伯远一遍学不会,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就像教一个年幼的孩子那般,语气轻柔,没有丝毫不耐。夜里初见为伯远做新衣裳,她教伯远穿针,他竟一学就会,于是油灯下,少女带着笑意缝着袖口,男子窝在她身旁,笨拙地为她穿线……初见时不时地拿着半成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着,她问,“伯远,你喜不喜欢?”
对方依旧是傻傻地笑着,用那迟钝的语气回道,“喜、喜欢!”
得到满意的回答,初见便继续缝制着衣裳,哪知伯远又接了两个字:“娘子……”
“伯远喜欢娘子。”初见愣了一愣,她认真地看着他。这个痴傻的男人,五官平凡,已经失去了一身贵气,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个极其平凡的傻子罢了,若是将他丢入人群中,大概是很难寻到了。“我也喜欢你。”少女甜甜一笑,她伸出手整了整伯远乱糟糟的头发,“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就如当年他毫不嫌弃身为乞丐的她一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已经成为傻子的他。
她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生死再将他们分开。再之后,初见还会带上伯远去往不远处的城镇里卖蜂蜜。她牵着伯远的手穿过人声鼎沸的集市,许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此时镇上已经传遍了,山谷里那个漂亮的养蜂姑娘嫁给了一个傻子。“娘子,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们?”伯远怯生生地躲在初见身后,一脸害怕。
“不用管他们。”初见回过头来小声安慰着他,“你乖乖地跟着我,不要丢了,等我卖完了这些蜜,我便为你去买桂花糖糕好不好?”
孩子似的男人用力地点点头。
有孩子追在他身后用石子打他,被初见凶了回去;有妇人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初见视作无物。有人买蜜,她也是笑盈盈地将二人的衣角绑在一块儿,再为客人称量。
带着伯远,对初见来说似乎是个最为常见的事情。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就习惯了。
渐渐地,孩子们会时常来找伯远玩耍。那家卖桂花糖糕的小贩知道伯远喜欢吃,在初见来买时总会多切一块来送于她。初见要将蜂蜜送到哪家府上,周边的小贩也会帮她好生照顾伯远。
再后来,伯远还在镇上交到一个叫小顺的同是痴傻的朋友。
那段是初见最为开心的日子,苦点累点不要紧,只需每天能牵到他的手便好。他的胸膛还是那样温暖,凉夜里伯远会抱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口中咿呀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曲子。
初见能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然而所有的美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在申屠伯远选择去往十年之前时,他们就注定了生死相隔——一场瘟疫,犹如十年之前那般,气势汹汹而来,推翻了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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