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归去雨雪霏霏（二）

归去的时日总是让人觉得匆忙，不觉间快要到了玉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这一来一往的短暂岁月，对于有的人来讲，却是沧海桑田的变迁。

谢十一叹息着抚过漆盒上的桃花。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是夜里，谢十一贪恋月色与雪色，在帐外多待了半刻，回到帐中见一帐的侍女都睡死了。

她心念一动，又走了出来。

不出所料，果然见那边有一个人影飘过来，快得像鬼魅。

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那么思念大约也没有。

“十一！”来人将斗篷的帽子一掀，竟然是萧翊。

“怎么是你？”她的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失望像漫天飞雪。

萧翊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他知道得越多，越是叹息。即使知道又能怎样，他阻止不了崔辙，也阻止不了眼前的姑娘。

他看着少女满心期待，看她的双眼盛满思念，便知道她还对一切一无所知，就像从前。可是那白纸墨字写的文书，那些他听得真切的话语…他不得不说。

萧翊知道，一旦告诉她真相，那双光亮如明月星辰的眼睛就会暗淡，可他不忍欺她，终究还是一狠心说出口。

“你以为是谁？安阳侯吗？你难道还不晓得他一回到洛城就要成亲了？”

“成亲？你是说…难道…”谢十一忽然感觉到落雪的沉重，像是千斤重担压在她身上，连天幕也覆盖下来。

冥冥中听见萧翊说，安阳侯要和木薇公主成亲了。

她想捂起耳朵大声说我不要听我不信，她想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是雪花落在肌肤上清晰真切的凉意却告诉她这都是真的。

她早该怀疑的，她早该猜到的，和亲，究竟和谁和亲。

他终究是要娶一位公主的啊，他是安阳侯，又怎么会和她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牵扯。

她身上刻着来自江湖的印记，她永远无法摆脱她的身份，就如同她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他身边。

就算近在咫尺，也是天各一方。

恍然间想起那一夜世子的神色，他说，谢娘子莫不是在担心子枫吗，他还说，叫她以后不要再担心了，免得公主不答应。她当时以为他在说笑，原来，是笑她荒唐。

可笑她当时还在为崔辙惋惜，还暗自窃喜，她居然还对他心怀期待。

“我可真是一个傻子啊。”谢十一苦笑着想，被骗一次还不够，还要再送上门去给人家骗一次，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傻的人吗？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投罗网，又怪谁呢？

她试图为他辩解，他或许不晓得这一切，可他是使者，那份和亲文书上还有他一笔一画签上的名字，秦子枫。

是谁说过木清山上的枫叶最好，那又是谁的名字。

当时的梦，后来是惊醒过的，可是她自己又坠入梦里。

谢十一不晓得萧翊是何时离开的，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回到帐中，只记得萧翊最后说，十一，我们走吧。

走吧，不要再回来，她想。

于是她趁夜收拾行囊，衣物和细软都不多，连同那漆盒一并裹了，猛然间看见他给的那些字条，薄纸如利刃划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可她已经不觉得痛了，毫不留恋地放在灯上烧掉，不多久就化成灰了，一如他与她之间所有的牵绊。

天亮前她已经收拾妥当，一路摸到萧翊的营帐，萧翊早已准备好，待到日出时，两人已经纵马跑出去很远，车队营帐早已不见踪影。

谢十一在马上回头望，茫茫原野一片素白，不觉落雪迷了眼，她轻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这其中的悲喜，除了雪中人，又有何人知？

他们一路南下，一直没有停留，直到已经快到空翠山了，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盘缠不够了。

当初两人来的时候，因为三师兄的缘故一路白吃白喝，本就没有带什么银子。后来谢十一跟随秦昭出使，萧翊也是跟随崔家公子，随身银两都不多。

此时一路走来，谢十一已经把能当的首饰都当了，快到翠峰镇时，却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萧翊身上自然是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谢十一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找到了耶利大王子送她的玉环。

萧翊看见这玉环眼睛一亮，“这可是好东西啊！”刚想伸手去拿，谢十一又收了回去，想起耶利在分别的时候说的话，她终究是舍不得把耶利给的玉环当了。

萧翊疑惑，“这莫非是安阳侯给你的？”

谢十一轻笑，她现在已经可以对他的一切无动于衷了，只是心里阵阵钝痛，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虽不是他送的，也是很重要的人送的，总之不能当掉。”

“不当掉我们今晚住哪啊…大冬天露宿街头会冻死人的…”不管萧翊怎么说，谢十一都不肯再把玉环拿出来，萧翊带她先只好寻一处破庙安身。

这样的破庙，夜里听得见风雪，谢十一轻声对萧翊说，“明天就要回山了。”

萧翊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听见谢十一再说话，以为她睡了，一转头却见她一双杏眼睁得很大在看梁上的蛛网。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次当初去玉城时问过她的话，“你后悔下山吗？”

他以为她会说后悔，毕竟此时不同于当初，可她依旧说，“不后悔，后悔也没有用。”

悔不当初，从不是她谢十一的风格。

如果重来一次，或许她还会像个傻子一样跟他到北疆，只为了那些偷来的片刻温柔时光。

有时她常常会想若是那一日在草原上的湖边，他们真的死于北漠人的箭雨下，那也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就像他说的，永远在一起。那时的他或许是真的有过天长地久的念头吧。

可惜她没有这个运气，他们都活下来了，既然活着，便不能一直做梦。

奈何天不从人愿。

回到空翠山后，谢十一和萧翊将崔辙葬在山后的桃林里。待到春日时，桃花满山，不知是不是如他记忆中的一样绚烂。

又有什么能始终如初呢？

她又回来了，可是好像不知不觉一切都变了。

归去，归去是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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