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枝息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苏昭把手上账本一丢，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酸涩的眼睛，一边问着苏二。苏昭几日连轴转才算把手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抽了几分空档才叫来苏二问话处理自己的家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

苏二站在下方踌躇的看着上面一脸疲色按着额角的苏昭，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苏昭离家的这段时间除却楚家来人上门大闹一场的事之外的确没什么大事发生。按理他该如实报给主子，但老夫人和二小姐又对所有伺候的人都下了死命令不许让主子知道，这段时日又闹成那样。

“只是什么？”

“有人，有人.....”

苏二最后想起苏昭的脾气还是不敢隐瞒，索性心下一横就要把楚家来人登门这事告诉苏昭。

“叩叩”

“主子，钱庄和其他铺子的管事都带着这几月的账薄在门外等着了”

“进来，让他们都进来”

苏二的话才开头就被苏一敲门通报的声音打断。

“有人什么？算了没大事就行，你先退下吧”

苏昭听着门外苏一通禀的声音以及门上映出的绰绰人影就感到心烦头疼，看着喊来问话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到重点的苏二就更烦。没什么事就行，索性也真没什么人真敢来招惹她家。毕竟谁会嫌命长呢，苏昭不耐烦的眯了眯眼睛。

若是苏昭能预测未来知晓以后，那么她一定会问清楚苏二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而不是草草的放人离去。

苏昭这厢点灯熬夜的忙着，苏府里也是同样的灯火通明。苏昭这边忙着清点账簿敲打人心，苏桃红三个那边忙活着收拾打点行囊。

在那个血淋淋的人出现在苏家之后，在苏昭大吵一架转身离去之后，在苏一带回来的通知一样的口信之后。无论是苏桃红，苏柳，亦或是苏娇都彻底的站到了一起，他们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在眼睁睁目睹了那个充满血色刀光的江湖的情况下再放纵苏昭置身其中。什么大侠少宗的这种充满危险性的东西离他们家昭昭越远越好。

亲情和家人似乎是世上最难解读和最复杂的事物。家人之间彼此都盼望着对方过得好，而这个过得好的标准往往又差异很大。过大的差异加之各人的语气处世作风不同很轻易的就会产生误解和争吵，有时候会吵着吵着成为死扣或许直到生命的尽头才会解开或者永远没解开，有时候吵着吵着就随风散去散在彼此的眼眸里。苏家人也是同样，遵循着这个复杂难解的规律。

对于苏桃红和苏柳来说，他们盼望苏昭和苏娇的过得好，这个过得好从来值得就不是她俩能多有出息，嫁入多好的门第享着多大的富贵，他们的过得好仅仅只是她俩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活在世上，有一个珍重她们的郎君，一堆善良可爱的孩子，一辈子无病无灾幸福美满。对于苏娇来说，她的过得好其实跟自己舅舅和娘的想法没什么差别，她就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睦睦的聚在一起，有没有郎君其实并不是很重要，有没有富贵也不重要，只要她的阿姐在阿娘在舅舅在，就什么都好。而对于苏昭来说，她的过得好就是凭着自己努力让苏桃红他们过不缺饭吃不差衣穿的富贵日子，再不会有人敢指着她家人的鼻子轻贱她们，不会在落入那年大雪的悲惨境地，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

苏家因为这条规律所爆发的争吵在多年的时光里愈演愈烈，最终彻底爆发在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年节里，将每个人都伤的体无完肤。在这场争吵里谁都不肯低头，谁也不是赢家。那条规律所带来的的争吵之后的两种规律里，大部分的家庭都会走向后者的结局。再深再激烈的争吵也会在某次的家庭聚会里，因为一句话或者夹过去的一筷子饭菜又或是一杯酒里重归于好，毕竟争吵的实质也是因为想对彼此好让彼此更好而已。

无论是苏桃红，苏娇，苏柳还是苏昭都是那么想的，他们这么想可是命运的转轮并不是按他们设想的转动的。那顿没有吃完的早饭，那个被争吵声冲散的年关，缺了一个人的团圆饭，没有同赏的初雪，成为了苏家每一个人的噩梦和遗憾。但那时的所有人都浑然不觉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阖家团圆，尽都陷在忙碌里。

苏桃红忙着请了楚家的仆妇上门，苏柳忙着收拾整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苏柳忙着备药和收拾行李衣物。苏昭忙着手上又多又麻烦的事情。宗门的苏家的一堆事，还有这次乌龙所暴露出的问题。实在忙得没招了，抱着剩下的难缠棘手的把它们打包整理之后，抱着就回了山门。

苏昭急匆匆到师门已是榜晚了，苏清再度瞧见她觉得十分神奇。

“昭昭，师傅我怎么才记得你从南苗回来应该还不到半个月，师兄给了你一个月的假期，如今还有小半个月你怎么又回来了?”

苏清起先还很疑惑但随后看见苏昭身后跟着的苏一怀里抱的一堆事务之后，很无语的抽搐了自己那张玉树临风脸上的唇角。桃云剑身上萦绕的一贯云淡风轻的气质被自己的小徒弟给生生弄破裂了。苏清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很是不解，自己明明是个不摆烂会死星人怎么收个徒弟是恨不得成天九九六的工作狂。瞧着自家徒弟浑身萦绕着的工作狂魔的气息，苏清发誓自己真的欲言又止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忍住。

“昭昭，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在以前师傅我们那儿被叫做工作狂。我明明是个咸鱼怎么教出的你是个九九六卷王”

苏清发自肺腑的感慨着尾音还没落，就被站在高他一阶石阶上的苏齐狠狠的往背上拍了一掌。

“一天天的净胡说，自己没正行还想着带坏昭昭”?

苏齐拍完那一掌之后又重新整理了仪容，仿若刚才往自己师弟背上拍了一掌把人搞得惨嚎不止的不是他。苏齐神色平和表情肃穆的问着苏昭回来的缘由，苏昭也理了理因为太急赶回而路上弄乱的衣衫等整理好之后才跟他们行礼问安说明原委。、

“弟子苏昭见过掌门师伯，见过师傅，回禀掌门，弟子归山是有事情请教师长”

苏清一听小徒弟是回来找师兄谈事的，有些伤心的撇了撇嘴，下手在没良心的倒霉孩子头上揉了两把，当即就飞快的下山打酒去了，生怕跑慢了要被师兄拉去当苦力。苏清往下，苏齐两人往上一路交谈着到书房。

“看破之后还要出手，放着最优解的办法不用以至于让自己受了伤，为什么？”苏齐一面看着苏昭带回来的宗务，一面问着苏昭在南苗时堪称莽撞的行事

“不服，不愿，不想”

苏昭再度回忆起南苗所遇的事情时，脸色一瞬就难看起来，语气也生硬起来。她面上泛着寒霜，心里也是泛着止不住的恶心。

“师叔，我真的不服，凭什么！”苏昭没说完的话是凭什么，那些男人只靠着轻飘飘的一张嘴，就能逼着无辜的女人去死，还半点没有愧疚。

苏昭自认自己不算什么好人，嘴毒心黑手狠，被她坑死的那些人里也有无辜牵扯之辈，但她仍没办法像那些杂碎一样。时至今日，南苗蛊窟里的声音仍在她耳边挥之不去，那些被献祭的女子对她说了好多话，话里是哀求，是许愿，是羡慕。

“救救我!”“苏姑娘，我不想嫁给神灵大人，我想嫁给村头的阿牛哥”“苏姑娘，真好。见到你真好”

“昭昭？”

苏齐清雅的声音拉回来苏昭恍惚的神色。相较于苏昭的愤怒不解，苏齐显得淡定很多。他连眼神都没有什么波动，仿佛苏昭嘴里为之愤愤不平不是几十条人命而是些其他无关轻重的东西。

“孩子脾气，不过也没什么错的，下次注意些就行”

不算批评也不是夸赞。对于苏昭的态度反应，苏齐只是在心里想着苏昭果真还是个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会纠结公平正义这些虚无缥缈毫无实质的东西，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一宗之主身上要是太过冷静理智毫无人气会让手下做事的人害怕的，更何况孩子还小身上有着这些稚气天真不平也是正常的，要是没了得多让人害怕。苏齐看着回神的师侄，心底默默的想着。

书房里的对话仍在继续着，苏齐也再度刷新了他在苏昭心里的老狐狸形象。不仅三言两语解决了困扰苏昭多日的棘手问题并且还看出来她南苗走这一趟里的问题，甚至于看出来她上山的目的并不止是单纯的为了难缠的宗务。

“跟你娘又吵架了?”

“……”

苏齐一边翻着案上的卷宗一边看着自个儿立在堂下的师侄。嘴巴撅得能挂油壶，直直站在那里，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那双看着地面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事实。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真受了什么大委屈的时候就冷着脸不说话。苏齐无奈的摇着头，心里叹着气也不知道这毛病跟谁学的。苏齐心累得要死，却还是温言细语的哄着人。“再不哄哄，只怕她能自个把自个给憋死。”

苏齐自苏昭沉默之后就没在继续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温柔的把人喊过来像给狸猫顺毛一样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苏齐摸着苏昭头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在他摸着苏昭的头叹的那口气里，苏昭躁郁的心情突然就平静了继而浮现的是久违的委屈想哭。苏昭其实很少哭，可那天在书房里埋在她师伯怀里哭的稀里哗啦。苏昭过往人生中从未像那天一样哭的那么很惨那么凶，埋在她师伯怀里好像把自己这一段时间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去了。

“那刀那么长……他们就拿着过来砍我”

“那针把我手都扎烂了她还要我绣”

“苏一苏二都是废物一群傻逼”

苏昭边哭边骂，一边抽噎着一边向苏齐语无伦次的抱怨着。一个孩子嚎啕大哭的原因不过是知道自己哭了能有家人给自己撑腰而已。

“昭昭不哭了，不委屈了啊，在哭对眼睛不好，昭昭不哭，乖”

苏齐看人情绪实在少有的激动成那样，“这是糟了多大委屈啊”苏齐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又怕苏昭这么哭把身体哭出问题来。一面轻声细语的哄着人稳定情绪一面以手成刀干净利落的把人给打晕了。

苏齐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泪人的苏昭给打晕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给她盖好被子，结果一出苏昭房门就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苏清。

“你不是说你要下山去买酒吗，酒呢?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

苏齐看着两手空空的苏清不解的问着。

“没买，我山门口刚瞧着昭昭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想着有你这个师伯在呢应该不会有事，但还是放心不下走到半路就去找苏一问情况了。”

“那你问出什么了?”

苏清想起来苏一跟他说的事情就头疼，叹了口气摇着头跟苏齐说着。

“还能问出什么，不过就是苏昭又跟她娘吵了一架，只是我看着这次怎么吵得这么凶”

苏清话一说出来，他和苏齐就双双沉默在原地叹气。这些年，苏昭和苏齐红没少吵架，吵架的原因苏清他们都心知肚明。

沉默良久之后苏齐最先开了口

“昭昭之前在加上这次……山下的弟子说，苏桃红大抵是要让镇上的传言成真了。”

苏齐想起来弟子报回的消息也是头疼。

“那流言……之前不是说苏桃红不准备答应吗现在怎么又?苏桃红真准备这么做把昭昭送回去，昭昭知道吗，昭昭同意吗？”

苏清想起来那沸沸扬扬传言里苏昭的身世，又想着苏昭的脾气，心里一连串的担忧和疑惑就冒出来。

“昭昭那样，苏桃红会同意也不奇怪，她本来就一直反对昭昭混江湖，之前不过是昭昭骗得好再加上她管不住嘛，可如今这不……”

苏齐说起来也是一阵无奈。

“不是骗不了了嘛，再加上昭昭父亲那儿又来人了。那昭昭怎么想的，我今儿问苏一，昭昭可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你问到点子上了，昭昭今天这样估计是真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想，你徒弟你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苏齐想起来今天书房里哭成那样的苏昭心里就百感交集。

“是啊，她怎么想我能不知道吗。指望着她老实安分的当大家闺秀还不如指望着太阳从东边升起。这些年里三师弟都被气成什么样了”

苏清一想起来自己徒弟的脾气就觉得好笑，想起来三师弟被她气的七窍生烟的样子，笑着摇头吐槽着。

“可不是吗，今天哭这一场里一大半都是在委屈她娘喊她学的那些东西，说自己绣花被扎了满手的窟窿”

苏齐想起来也是一阵好笑。

“她这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她师兄弟平日里的感受”

但两人笑过之后又沉默了，苏昭那样的性格怎么会甘心回去做什么大家闺秀，可是她又怎么拗得过她娘。天地君亲师，苏桃红要铁了心把苏昭送回去认祖归宗，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拦。

苏昭醒过来之后，不久就知道了苏桃红要让她认祖归宗的消息。这消息不是苏齐他们先告诉的，是苏昭自己根据手上的消息猜出来的。她之前不知道，只是因为她为了哄苏桃红开心什么事情都没管而已，现在她开始管了，苏桃红要瞒她的事又怎么能瞒得住。苏昭手底下派出去的人回山把消息报给苏昭，彻底印证苏昭的想法之后，苏昭脸色铁青。

苏清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苏昭大发雷霆教训人的场面。苏二和一帮人跪在地上，地上全是苏昭砸的东西，苏二身上还挂着苏昭砸茶盏时泼到他身上的茶叶。

“一群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饭吃的！连有人要当我爹的消息我都不知道，你们瞒得好啊！”

苏昭少有的暴怒成这样。她嗓子甜腻大部分骂人的时候听起来都像是撒娇，可这次那副嗓音再甜腻也遮掩不住语气里的森森杀气冷意。就像是一把裹了蜜糖的尖刀，让人瘆得慌。苏昭那张脸平日里好声好气的时候都有些锋利逼人的美感，更遑论此刻暴怒状态下。苏清看着苏昭那副样子很没出息的害怕了一下，暴戾泛着杀气的眼眸，阴沉不耐的眉宇，艳丽到近乎刻薄的容貌。无怪乎苏清害怕，苏昭平素对着苏清他们都是一副嬉皮笑脸人畜无害的模样，苏清哪里见过苏昭那副狠厉阴沉的模样。等苏昭把底下跪着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准备歇口气缓缓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师傅来了。

“师傅……你怎么来了”

苏清得以见识到苏昭的神奇变脸术，从阴沉狠辣到温和娇纵只是一瞬的事，这份功夫苏清也只在自己师兄身上看过，他徒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苏清摇了摇头，让地上跪着的人都出去了，等人都走完了，才跟个大爷一样的坐在椅子上使唤苏昭给他倒茶。

“我来看看某个忍心把自己师傅变成孤家寡人的没良心的徒弟”

苏清一边喝着苏昭泡的茶，一边半是抱怨半是打趣的逗着苏昭玩。

“师傅！我哪有~”

苏昭知道苏清是在逗她玩，于是软着声音跟苏清讨饶卖乖，全然不见之前苏二他们面前的阴郁暴烈的样子。师徒两个笑闹嬉笑了好一会之后。苏清才开口问苏昭关于她娘要她回去认祖归宗的想法到底是怎么看的。苏昭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茫然的开口说出不知道三个字。苏清看着面色迷茫神色恍惚的徒弟，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苏清长叹一口气之后，抬手揉了揉苏昭的头

“唉……你啊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昭昭不管你要做什么的决定师傅都支持你

“嗯”

苏昭趴伏在苏清膝头，有些闷闷的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应答。

苏清已有很多年没见过自个儿徒弟这个样子了，平日里她在外都是一副无暇少宗模样，跟着自己师兄处理宗门大小事务管御弟子，不能说八面玲珑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现下这一副伏膝撒娇的情态，才让苏清意识到无论她在外再怎么成熟威风实质上也只是一个十五岁需要家长安慰的孩子而已。

“十五岁在现代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呢，在这儿却要.....”苏清心里一边感慨封建社会的残酷一边怀念着对比起来堪称美好生活的现代，手上像给狸猫顺毛一样一遍遍的捋着自己小徒弟的长发，无言的给予她安慰和支持。

伏在师傅膝头的苏昭，自那声挤出来的嗯以后就再没说过话，对于师傅顺毛捋自己的举动也只是默默的把脸埋得更深了些，以期让青玄色的布料擦走自己眼眶里的细小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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