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在南苗生死一线里挣扎的时候,南阳的苏桃红在蝉鸣蛙声里久违的梦到了年少的自己。
梦里的苏桃红看着年少的自己,婷婷袅袅的站在红木戏台上。
年少的苏桃红,人如其名的清纯姝丽,头戴凤冠身披锦衣,婷婷袅袅的站在三尺戏台上,水袖盈盈甩出而又迅速收回,莲步款款,身姿婀娜,织锦洒金的扇面绘制明丽牡丹,随着她的步履而栩栩如生。月弦梆子三声时,面容妩媚的杨妃风风韵韵的唱着“唯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随着唱词甩出的水袖,拂过何人的脸庞,又被何人撰入手心。面若娇女的锦衣王孙说“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于是梦里的苏桃红也跟着王孙一同唱着
“行乐何妨.....”
“不可以!”随着旁观者的苏桃红尖利的喊出这一句话,坐落在牡丹亭里的戏台迅速崩塌,梦里鲜妍的色彩迅速褪成晦暗的黑白。
“不可以什么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戏台中间失去了色彩的苏桃红扔去凤冠脱下锦衣,幽怨而嘲讽的质问着黑白分界点外的苏桃红。随着那声凄厉嘲讽的质问,苏桃红蓦然的从梦里惊醒。
她醒来的那一刻对于梦境里的印象霎时间就淡去,并且随着她的越发清醒而彻底消失在蝉鸣里。
外间守夜的侍女听见房内的动静,连忙进来查看苏桃红情况。
“夫人没事吧”
随着侍女递过来的热茶入喉,苏桃红的惊悸感逐渐消失。她不好意思的对拍着自己背的侍女笑了笑
“我没事了,云香你去睡吧。麻烦你了”
侍女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还是没法坳过苏桃红,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的退了下去。挥退侍女的苏桃红疲惫的靠在枕头上,想着自己怎么会梦到她和楚明远的过去呢。
苏桃红和楚明远的过去实在是在俗套不过的故事,讲起来乏善可陈,毫无亮点。
苏桃红那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旦角叫着晚秋的艺名,同自家哥哥苏柳一起在戏班唱戏谋生。那时候苏桃红最喜欢唱的戏是杨妃醉酒里的贵妃,唱得最好最多的是牡丹亭里的丽娘。她半数的青春年华都抛在了三尺的戏台上,万缕情丝都缠在了戏文里。说起来好笑,苏桃红唱了那么多的戏,看了那么多世态薄凉痴心错付的戏码,却依然还是天真的幻想爱情。下九流的地方从哪里给她生出一个玉树临风的郎君,苏桃红知道现实却依旧没有放弃做梦。因痴得福,她把戏文里痴情的小姐杨妃演的越发入神。
戏楼里,水袖起落醉酒的杨妃终于等来了她的君王。苏桃红和楚明远之间掺杂什么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苏桃红说那是痴心错付,楚明远说不过年少荒唐。楚明远是高门世家风流浪子,苏桃红是姿容美艳的错付真心的戏子,一个贪花好色家大业大,一个游园惊梦身如飘萍。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梦里神女见襄王。在他们遇见的第五个月月尾,梨园里南阳戏班的那出长生殿被彻底撤下,一抬小轿吹吹打打的进了镇国公府。
苏桃红以为她和楚明远之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现实是她和楚明远什么都不是。苏桃红不是杜丽娘不是杨贵妃,苏桃红什么都不是,苏桃红只是楚明远的四姨娘,仅此而已。苏桃红抛下一切奔赴的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她自以为的爱情。披红骑白马,青庐合衾酒,苏桃红少年时幻想的一切还是没能实现,甚至连一心人都是盼望。苏桃红后悔了,她想走,可是走不了了,纳妾文书过了官府,她一辈子注定了是楚明远的妾,她还有了孩子。
那是两个女孩,两个名叫楚婉和楚姎的女儿,两个属于苏桃红自己的孩子。从她们生下来之后,苏桃红就彻底认命了接受了自己是楚明远第四房小妾的事实。苏桃红一身尖锐傲骨被她自己为了两个女儿彻底折断,她跪在了顾映月面前,折腰叩头,求她庇护。苏桃红求到顾映月面前的时候,顾映月才失去了自己的小女儿,原因就是苏桃红跪在她面前求她庇护的原因。楚明远后院里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苏桃红曾经也是那些灯里的一个,但苏桃红有一点好她不沾血谁的都不沾。苏桃红还有一点好,她绣工好,顾映月的小女儿离世之前最喜欢的就是苏桃红送她的布娃娃。冲着这两点顾映月同意了苏桃红的请求,代价是要走了苏桃红两个孩子里的一个以及苏桃红之后的所有孩子。苏桃红同意了,她喝下了那碗绝子的凉药,抱走了楚婉。苏桃红就这样带着楚婉在后院安稳的待了四年,但也只有四年。四年后那位脾气不好人不坏的顾家大小姐顾映月死了,新丧刚三月,皇帝的十七公主就做了楚家的新妇。十七公主很喜欢楚明远,可楚明远不喜欢十七公主甚至是厌恶,楚府后院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十七公主身份尊崇脾气恶毒,她处处针对每一个在她之前给楚明远诞下子嗣的女人,每一个楚明远曾经留情温柔以待过的对象。长得好没有家世生了两个女儿的苏桃红是最合适的出气对象。十七公主的最后一次针对算计下,苏桃红和她的女儿被赶出了楚家,赶到庄子上。十七公主本来是想把苏桃红和两个孩子都扔出去的,可顾映月死的时候把楚姎挂在了她的名下,楚姎名义上不是苏桃红的女儿而是顾映月的女儿。在去庄子的途中,苏桃红瞅准机会带着女儿跑了,帮她们逃跑的是苏桃红自以为再不会见她的哥哥。彼时苏柳已成了戏班的班主,但仍为了同他三击掌的妹妹,放下戏班跑了。这一跑就跑到了南阳小镇,把苏桃红跑成了苏三娘,楚婉变成了苏昭昭。
楚婉到南阳之后生了场大病,一直不好,不得已苏桃红去找了游方道人,那道人在瞧过之后说楚婉的病不是起于病而是命。楚婉命格跟旁人不一样,别人两命相辅相成她却是一命压一命。她有两命,一命金玉格,一命凶煞格。本该命显金玉凶煞隐暗,如今却金折玉断凶煞显命。两命相争才有了她这一场大病。破局之法唯有斗命,他瞧着她家光景只能凶煞压金玉,改名换姓。老道士提笔拟好名姓苏昭,苏桃红毫不犹豫的接过给女儿改了名字,从此楚婉就变成了苏昭。老道方法当真灵验,改名之后的第二天苏昭的烧就逐渐退了。苏昭彻底能下地跑动的时候,南阳已经到了冬天。苏桃红嫌苏昭这名不好叫就喊她昭昭,因而苏昭一直以为自己名字叫苏昭昭
苏桃红的苏昭昭喊了很多年,哪怕后来大了的苏昭嫌喊昭昭不霸气不肯再让人喊她昭昭,她也依旧我行我素的喊着。直到东边京城里楚家的船舶停到青州的码头,马车停在苏府门前,苏桃红才不再喊苏昭做苏昭昭了。时隔多年,面对着楚家来的仆役,她才重新记起来苏昭昭不是戏子苏桃红的女儿,苏昭昭是镇国公楚明远的女儿。苏昭昭不是苏昭是楚婉。
南阳并不大,京中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苏桃红家门前的消息早已传遍小镇。苏桃红多年来编织的谎终于被戳穿了,她不是什么丧夫的寡妇是楚国公的四姨娘,苏昭不是戏子的女儿是国公府的小姐。
楚家的人上门要回苏昭的时候,苏桃红起先是不同意的,为此还闹了场不小的争执。楚家的仆妇盛气凌人言语轻蔑的嘲讽她,结果被从医馆帮忙回来的苏娇娇遇上了。
苏桃红脸都绿了,他们言辞轻蔑态度高傲的告知苏桃红要带苏昭回去认祖归宗。他们喊苏桃红做苏姨娘,劝她不要不识好歹,好像他们能来就已是对苏桃红母女的恩赐。交谈间言辞轻蔑,苏柳被气得脸色通红,苏桃红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全靠身旁的侍女扶着。这样侮辱轻蔑的言辞她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了。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样放肆!”苏娇娇这些年里被苏昭娇惯养着,不仅没养出娇纵跋扈脾气反而养成了个面团捏的软和性子但温和成面团的苏娇娇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她急匆匆的赶回家来气都还喘匀,就听见了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站她家里对着她娘和舅舅大放厥词。“
想来这就是小姐吧,怎么还从外面回来身边还跟着外男,苏姨娘就是这般教养小姐的?当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回去之后少不得夫人教导费心”。
苏娇本来在医馆帮着师傅的忙翻晒着药材,就听见苏桃红身边的云香急忙忙的跑来说有人在家里闹事。苏娇开始还以为是云香同她逗趣,后来瞧着云香满头大汗神色焦急的样子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即扔下手里的药材急忙忙的同师傅告了假就往家里赶。苏娇一边往家里赶着一边寻思着这是哪个不怕死嫌命长的敢在她家里闹事。
这话里没有威胁的意思而是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不是苏娇自作多情,她苏家如今在南阳城里除非脑子进水来才敢来招惹她家。自她阿姐十岁以后,南阳城里的大小流氓地痞都是绕着她家走,平素见着了隔老远都要恭恭敬敬的喊她声苏二小姐。除去地痞流氓以外其余的人也不怎么敢招惹她家,苏娇和她娘一样都不知道她阿姐苏昭在外面究竟做的是些什么,反正苏娇只知道从她六岁起她就搬进了如今二进院的宅子,没缺过钱少过衣,也没再被人骂过是野孩子。苏桃红也是一样,实际上从苏昭十岁带她们搬进这二进院的宅子起苏桃红就过上了富家太太养尊处优的日子,不管是谁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苏娘子,甚至连郡守见了她都会尊敬的喊她声苏夫人。郡守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呢,因而云香同苏娇说起的时候苏娇第一反应就是云香在拿她开玩笑。毕竟....恕苏娇不道德的想着,有胆招惹她姐姐的人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着实屈指可数。
等苏娇急忙赶回家,看着院里的情况时才真觉得自己见识还真的是太少。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诚如苏娇在路上所言。太久没人敢招惹她家,以至于她娘如今实在是不太能经历风浪,被那些老婆子给气的脸色煞白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的靠着瑶荷的搀扶才没倒下去。她舅舅也是,被气的涨红一张脸立在厅堂里。苏娇脾气就算再好看着这种场景也是忍不得的,更何况从小苏昭就灌输她些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的想法。这些不知是何处来的婆子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对着她家里的人指指点点的,甚至于还出言不逊的说她娘是姨娘要懂得自己身份。一个不认识的老婆子不仅敢对她娘大放厥词把她娘气得不清,居然还敢对她评头论足的,苏娇觉得自己要是在忍下去自己就该成菩萨。
“阿姐雇你们来看门,你们都是死人吗!不三不四的人进了家门你们都看不见?还由着他们在这里口出狂言!苏二大哥烦劳你把他们给请出去”
“是,小姐”
苏二他们是苏昭送回家里的护卫,用来保护她们。苏昭事情多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在家,又觉得家里苏桃红和苏娇娇的脾气软,舅舅苏柳又不会武。苏昭放心不下就托贺凌云替她找了几个武艺相当的护卫放在家里,替她盯着家里。苏二他们个个五大三粗的,苏柳看着害怕,苏桃红看着又总会想到混迹江湖的苏昭心烦意乱,就索性打发他们跟着保护苏娇去了。苏桃红从前嫌苏昭找他们多余,但此刻瞧着他们把人扔出去的举动倒是觉得正好。楚家的人被苏二领着人好好的教训了一顿颜面尽失,但也依然没有离去反而在南阳开了房跟苏桃红死磕,一定要接回苏昭。
楚家人的态度和决心不仅没有感动逼迫到苏桃红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不会让苏昭回去的想法,楚家这么大张旗鼓非要接苏昭回去的态度,绝不可能是什么狗屁的骨肉亲情,楚家接她女儿回去绝对没安好心。苏桃红要是能一直这么坚持下去大概后续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苏昭就一直会是苏昭不会变成楚婉,也许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随着苏昭两封被错送的书信,一切都改变了。
苏昭窝在南苗养伤的时间里一共往南阳寄了两封书信。一封是讲述南苗风物的询问家里情况的家书,一封是她掌门师伯亲启的叙述南苗局势处理事务和结果以及告知自己和门内弟子的伤亡情况的密文书信。苏昭为了安全和隐秘,一向是两信混迹夹杂一起由专人派送寄往师门,再由师门将两信拆开整合,分别送至家里和师门。本来一直都万无一失结果那日装信弟子贪玩装错了书信,密信就那样放在家书信封里交到了苏桃红手上。苏桃红看过信里内容才知道苏昭多年来都是在骗她,苏昭在外面所做的一切十件有八件是瞒着她的。苏昭说平日只在师门做跑腿传信的小事没有涉及什么危及性命的东西,说外出不过是查验帐簿游览河山。实则呢?按信上所言,苏昭早已在那江湖里越搅越深无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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