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雪粒到鹅毛飘雪似乎只是一瞬。洋洋洒洒一片飘落,手心相触微凉触觉之间,抬眼已是天地缟素。
霜雪枯枝,白雪压松。郁言透过窗棂看向窗外,四处都是一派纯白。不知道为什么郁言瞧着那一片纯洁无垢的白,心里总觉得那白像白事的白,莫名晦气。
也许不是雪的原因,坐回桌前的郁言翻开公文继续瞧着。他从今早起床就觉得心神不定,想来是因为近来入冬郡守府的事情多起来的缘故。想到公务,郁言也没了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翻开公文提笔写下今岁南阳郡的税赋。
郁言下笔不过三息,身侧跟着的竹生就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嘴里嚷嚷着给他报喜。
“大人,柳锦死了”
“什么?”
郁言手上的笔瞬时就断了,郁言有些恍惚,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目光落到竹生那张欣喜若狂的脸上,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听错了。“所以她真的死了,她死掉了,她真的死了”郁言脑海里空白一片,不断循环着竹生的话,循环到最后郁言想她怎么能死呢。“她怎么能死呢?她不是要千秋万世名吗?她不是要万年富贵吗?她不是要....不是要把所有人拖进地狱陪她一起熬着吗?她怎么就....她不是才32岁吗?他都还活着她怎么就去死了呢”
郁言自来南阳郡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柳锦了,他把柳锦和过往的一切封存然后遗弃在记忆深处。他自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她,不听名字,不见样貌,不去回忆甚至于连柳锦最常穿的颜色他都避开,可随着竹生的提起郁言才发现所有有关于她的记忆他都没有忘记,甚至于那些记忆在时间的河流里被洗刷得愈加熠熠生辉。
“我姓楚,楚婉”这是十六岁的还叫楚婉的柳锦,靛蓝衣裙月光之下巫山神女不外如是。
“楚婉愿与郁郎起白首之约,发终老之势”这是上元灯会十九岁的楚婉站在朱雀桥上对月同他盟誓,此生永不相负
“真心这种东西,我八百年前就拿去喂狗了”这是二十岁的柳锦,绛红锦袍坐在诏狱隔着牢门对他说得话。
“滚”这是二十八岁的柳锦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郁言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他没有啊。
怎么能忘呢,那个人同他纠缠半生,从十八岁到三十一岁。十三年,人生有几个十三年。更遑论他同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郁言神情惶惶,被他封存的所有和柳锦交缠的记忆在此时都跨过时间朝他奔涌而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再次跳动的心脏后觉的把悲伤化为疼痛,漫延至全身。
竹生看着脸色苍白,勉力扶着桌子才不让自己栽倒的郁言,还未说完半截幸灾乐祸的话凝在了嘴边。他没有想过已到如今,郁言还放不下柳锦,放不下这一段孽缘。
是的,所有人都觉得郁言和柳锦之间就是一段孽缘,连当事人双方都觉得这是一段孽缘。从头至尾的欺骗,一百二十三条人命铺出的血道,十三年的折辱,乾元变为地坤的折磨,不是孽缘是什么。可郁言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纵然知道也放不下。
“她,怎么死的。葬在何处?”
看着神情恍惚的郁言,竹生到底还是不忍心,把原先恶毒的话语咽了回去,转为了不带情绪的叙述。
“传回的消息说,柳相为了抵御西羌主力,战死玉凉。没有下葬,尸首被一个白衣道人一把火烧了,洒在玉凉关外”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噗”
郁言心底当真恨极了柳锦的狠心连个念想都不留下,心虚翻涌间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身前的竹生见状连忙去扶,但还是晚了一步,郁言自那口血后眼前昏暗一片,霎时就倒在了地上。
三日前玉凉城外交代后事的柳锦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死法能对千里之外的郁言造成如此剧烈的影响,事实上对柳锦这堪称恶毒的死法产生剧烈影响不止郁言一个人,不过就是知道了柳锦也不在乎。
“大人,为什么要等着那个白衣道人来,他是谁啊”
出声问询的是柳锦新收的护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尚小,跟在柳锦身边叽叽喳喳的问询着。
柳锦看着他一团稚气的样子,总觉得像自己的小徒弟又觉得有些像记忆里的小九。因而也纵着他的提问甚至回答了他。
“大人~”
“他算我师兄”
等终于走到玉凉关城头上,看到延绵不绝的火红云彩时,柳锦才回答了小护卫的问题。
旷野红云黄沙孤城以及城下三百里外的兵帐,这实在是一副极具荒凉美学的画卷。这是柳锦第二次看到这幅苍凉画卷,她上一次看到还是十四年前。那时和她一起站在城头上的人还很多,那时候她看到这幅画卷的时候心里涌起的还只是无尽的豪气而非此刻的荒芜死寂,那时候的她还不叫这个名字。
“算?师兄也能算吗?”
小护卫挠了挠头,神情疑惑的看向目光放空的柳锦不解的说着
“能算啊,怎么不能算”
沙哑的回答轻飘飘的消逝在大漠空旷的风声里,柳锦嘲弄的看着三百里外的西羌营帐。“要是不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出去多荒唐”柳锦想着到时候自己身上插着剑孤零零的躺在死人堆里的样子就觉得有些反胃。
“不许问了。到时候他来了,你就跟他说我要回家,让他带我回去就行。”
柳锦瞧着身侧的小孩还想再问,转身伸手就把人的嘴给捂上了。看着小孩努力掰她手的样子,柳锦久违的笑了出来。“还真像小九,连这气呼呼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柳锦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总是会想起自己的九师弟,想来是因为她终于要去见他们了的缘故了吗。柳锦如是想着,马上将要重逢的激动心情让她难得的话痨起来。
柳锦一贯淡漠的眉宇间少有的出现了俏皮的意味。她眨了眨右眼,唇角的笑意更加浓烈起来。松开了捂着小孩嘴的手,转身就爬上了城头。这一举动把身前的小孩和不远处跟着柳锦的一帮人吓得都不清,守城的侍卫距离算是离得近的,连忙就要上来扶她下去。
“丞相!”
于侍卫们慌乱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柳锦愉悦的笑声。
“都下去”
柳锦一边笑着一边摆手挥退卫兵。她少有的笑成这样,这样的快活,这样的放纵。站在城墙头上的柳锦看向城外的玉凉,大漠黄沙兵帐,仿若时间倒退,退回十四年前,退回她叫苏昭的时候。
“小孩,你知道吗?我不姓柳,不叫柳锦。我姓苏,南阳长生宗的苏,我叫苏昭,南阳长生宗苏昭的那个苏昭。我不姓楚,不叫楚婉。我也不姓柳,不叫柳锦。我姓苏,叫苏昭。苏昭昭的苏昭”
城墙站着的柳锦看着地上乌泱泱跪一片的人群和呆呆站着仰面看她的小护卫,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说到前半段时还能音量雄厚,说到后半段时再也掩盖不住心内的荒凉和悲哀,像是在同谁抱怨撒娇一样的轻声说着自己的委屈。后半段的苏昭昭已轻得除了刮过耳畔的苍风谁都没能听见。
“小孩,你可千万要记得啊”
“千万要记得见着负剑而来的白衣道人才把我交出去,记得千万要让他带我回家啊。”城墙上的柳锦看着身后乌泱泱一地的人有些委屈的想着。否则,柳锦很是担心顾宴个神经病会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想到神经病一样的顾宴,柳锦就觉得自己得上辈子挖了顾家的祖坟,这辈子才要跟他顾家的人纠缠不清,压榨她的劳动力就算了一个个的还非要跟她谈情说爱,缺不缺德。柳锦自认已经十分对得起顾家了,她自十九岁起就为顾家效命。从前是替顾宴的爹,大徵的安宗陛下,收集情报打压异己,后来是替顾宴的弟弟,她的主上文皇帝顾钰,做国相行新政打压世族,再后来就是顾宴,神经病对自己的臣子也能产生欲望。诚然她的确不怎么对得起他,打了他的孩子,算计他没了太子位,逼他装疯卖傻睡猪圈,但那不是夺嫡嘛。后来他成了皇帝,她不也兢兢业业的辅佐他替他打压世族,震慑朝臣,干嘛还揪着那些东西不放成天发疯。
“好在自己终于要死了”从玉凉关上回城的一路上,柳锦都在如是庆幸着。玉凉关是柳锦以自身为饵给西羌五万精锐送的一份大礼,三日之后大礼一到届时漠北三十族西羌将彻底从中除名。玉凉关这一战柳锦算了三年,其间自然也包含自己的死亡。“只是又得麻烦宁玉容给自己收尸了”马车里的柳锦有些不道德的想到。算起来这一辈江湖子弟里还活着的人里,宁玉容是少有的本心未改之人,也是负责给大家收尸最多的人,南华剑宗的麒麟子大半辈子不是在收尸就是在收尸的路上。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已是空荡的玉凉城内陡然传来一阵苍凉幽郁的歌声,算不得清越柔婉的女声配上豪迈雄浑的琵琶,在此一刻的玉凉实算天籁。马车上原本闭目养神的柳锦也被此吸引,叫停了马车。
“去看看何人在唱”
不一会回禀的人就来了,只是支支吾吾的半天不开口,最后实在抵不过柳锦越来越沉的脸色,壮着胆子的禀报说是花楼一名年老色衰的妓子唱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用得你这么为难半天”
“属下这就去让她闭嘴,污了您的耳朵”
柳锦好笑得看着底下难为情觉得污了她耳朵的人,轻笑了一声制止了他的举动
“算了,人唱的挺好的。把这个拿去赠她。就说是我给女校书的花钱。不算贵重,愿校书借此重扫娥眉。此间事了,重开歌舞万望神女赴宴。此地兵戈将起,请她暂且退避”
柳锦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腰带上挂着玉佩递给属下,让他拿去给了那位女子。解完玉佩后的柳锦看向身侧十分诧异的小侍卫很是不解。
“怎么了?这么看我?”
“您刚刚说的花钱,女校书,神女,不都是....您怎么会那些呢”
小侍卫有些难以启齿。他自小在军营边长大,家里大人管得严没听过多少当兵嘴里的荤话,但也是略微知道的,刚刚相国大人口里的一堆都是常混妓院的老嫖客们才会说的词。
“呵,你啊你,故事没听仔细啊。我怎么会那些,自然是我浸淫此道多年”
柳锦有些好笑的揉了揉他的头。调笑似的语气将自己年少的荒唐尽数抖落出来。
“我年少时,很是荒唐。以至于我娘头发都愁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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