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良月,长安纷繁热闹。
他是在梨花深处遇到的她。
早春二月时分正是梨花带雨的季节,短短数日间便如重云堆雪一般。花瓣掩映中隐隐听得娓娓的昆曲似飞泉鸣玉般幽幽传过来,声音虽稚嫩却是一板一眼,别有一番韵味。好奇走过去,看到一少女,穿着莲白短襦翠色罗裙,淡蓝色的披帛,青黛点眉,似朵白芙蓉,婉转水袖间的珑玲绣线,刹那芳华里,柔美如画。
她转身回眸,阳光在脸上照出好看的弧度,那是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的感受,二月梨花亦随风而起,白色的花絮轻轻盈盈落在她的头上,一双眸子让人想起盛夏的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我以为戏院老板又出来抓我了,没想到是个小书生。”她抿嘴轻轻笑。
他木讷地张了张嘴,愣了足足有半晌的工夫,才讷讷地道,“为何要抓你?”
“我不愿在戏班练嗓子,暗沉沉的有什么趣儿。可是来上京赶考的?”她说话又清又亮,像一粒粒珍珠,活泼又雀跃地落在玉盘上。
“是,姑娘好眼力。”
“别叫我姑娘,我叫**裁,叫我青裁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云落安。”
“落安……”她念了两遍,“好,我记住了。我记性很好的,记住了就再也不会忘。”
她忽然往他身后一躲,“看那边,那个红门是不是有人出来了,一定是戏班里的人来找我了,咱们快走。”说着她扯过他的袖子,他抬起头来,一眼望进了那女子纯净的眼眸。
也不知为何。
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
就这么被她牵着走到长安最有名的戏楼,眠月楼,混入如潮的人群中随便寻了个空当坐下,她扶在栏杆上,弯弯的新月眉,睫毛扑闪扑闪的,“今日见你便觉投缘,离考试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整日在戏班寂寞,你常来陪我可好?”
“好。”
后来他也想,如果当时他毅然将袖子抽出来,再断然拒绝,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惜人生就是这样,有时缘起缘灭,不过蝴蝶振翅,一瞬之间。
自那之后,二人成日坐在眠月楼里喝茶吃酒聊天,看楼上红烛燃尽。她天天从戏班偷跑出来,给他唱《牡丹亭》,《长生殿》。
他不仅负责抿茶吃菜,还负责把醉酒的她背回家。丫头酒量不行,酒品倒是不错。喝醉了趴在他肩头,歪着脑袋呼呼大睡,从不折腾。
那毛绒绒的发丝随着步子的颠簸磨蹭着他的脖颈,有些痒,不由得使他总想歪头去瞧那发丝的主人。一歪头,少女身上独有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慌忙把头撇开,动作幅度大了一些,少女险些从背上滑落下去。
他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连忙把人又往上托了托。
她歪在他的肩头,似乎睡得并不安生,紧紧蹙着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裳,总生怕他跑了似的。
托她的福,他们一起看遍了长安美景,走遍了大街小巷,风霜雨雪,都已融于眼底。
这夜刚下了雨,楼上人少了些许,外面轻雾如纱,月色溶溶,街边的梨树,只剩一棵上还有迟开的花朵。
“你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赶考,以后想干什么?”酒楼里依旧是人声喧哗,热闹非凡,而坐在角落的两个人却是淋着一身月光,桌上的灯烛也未点亮。
“用平生所学报效朝廷。”简简单单一句话,他说的慎重。
她喝了口茶,却被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蹙起眉来。
“如今朝堂腐败,政局黑暗,边关战事节节败退,这段时间虽暂时平息,却只是昙花一现,我怕你以后会很难。”
“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尽我所能。”
“落安,我好难过。”她眼底有薄薄的水汽和清雾缭绕。
“怎么了?”他抬起头,只能依稀看见她的侧脸。
“戏班明日便要离开,我就要走了。”
“什么时候走?”
“今夜就走。”
她抬眼望向他。他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
谁也没有说话。
“落安,我同你讲过,我从小便是戏班师傅养我长大,眼下戏班里的人大多都走了,我不能对不起他的养育之恩。说不定日后你考取功名了我就成了这眠月楼最有名的戏子,唱你喜欢的《牡丹亭》。”她低下头,脸上的神情似乎是笑,却又比哭还要难看。
落安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累了就在我肩上靠一会吧。”
她眉眼微怠,似是倦了。越过他的肩头青裁瞧见了月落西山,浓黑的天幕上缀着碎冰一般的星辰,雨又悄悄落下。“只可惜,”她忽的低低道,“等不到春来梨花开了……”
“你若喜欢我以后给你种一院子梨树可好?”
其实他从未认真看过梨花,只把它当作四时之景最普通的看过也就罢了。
偏偏记得,那一年春初,她于花间唱戏,天边有溶溶斜阳,映照着那片花开得正盛的梨树。
彼时有微风拂面,梨花落英如雪,绿衣少女站在树下,沾了一身落花却丝毫不觉。
许多年之后,记忆在流离的岁月里变得凌乱模糊,云落安却永远记得这一刻,眼前那个人,站在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幕光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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