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擅丹青,不画在纸上,不画在帛上,画在人皮上。画好了,往身上一披,美人就成了美人。但是美人画皮有个毛病,起笔的时候习惯用笔尖戳一下,每每就把人皮戳皱了一块。所以美人披上人皮,眉头总是皱着的。
美人终年里只有两件事,雨天在茅庐里画皮,晴天便往江边去洗剥下来的人皮。美人的人皮又轻又薄,有人远远见了,只当她在浣纱。
今天是大晴天,美人拿好了人皮便走。婢子在后面追的踉踉跄跄,“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大冬天的天天凉水里泡着,当心洗皮洗的拉稀!”
美人脚底下生风,假装不认识婢子,心里面腹诽不已:自己这么高冷的美人,怎么会有这么脑残的婢子。
江风利如刀,平素孤清清的江边今天攒着一大群人。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官军抓人呢。乱世,这种抓人打人的戏码天天有。不过美人避世,她出现的地方,还是第一次上演。
人群里一个年青人,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高处。要不是被打的满身血,肯定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来江边溜闲。
美人冷着脸打量了一眼,眉头皱的紧紧,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好端端的冷江边被这么个人闹的跟逛庙会似的。转身想走,新赶过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又聚了好几圈,把美人围在了里边。
官军呼喝着拿鞭子抽年轻人,问他得罪吴王的同伙去哪了。
年轻人平平静静的回答:“范某不知。”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淡定的让人蛋疼。美人尤其着急,这特么不说得人肉堵车堵到什么时候啊。婢子嗓子尖尖:“他肯定知道,就是不说!”
——还有这么脑残的婢子。
美人更着急,忍不住揉了一把心口。
婢子那一嗓子已经引起了人群的注意,立刻起了一阵哄:“快看那个捧心皱眉的美人!”
人们齐刷刷的一起看美人,连那年轻人也投了眼神过来。
官军恼了:这什么场合?老子居然不是主角?!
官军杀气腾腾提着鞭子就冲过来了。人们一看,罢罢罢,看个热闹再挨顿鞭子,赶紧鸟兽散。人们一边跑一边回头多看了两眼美人,哪儿来的?这个看脸的时代长成这样早该红了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他们这一冲不打紧,美人手里的人皮脱手飞了出去。
婢子懵了:“人皮呢?”
官军也懵了:“人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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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还是大晴天,美人这次在清清静静的江边洗皮。
婢子在一边打着拍子唱洗皮进行曲:“嘻唰唰嘻唰唰…冷啊冷…疼啊疼…嘻唰唰…”婢子突然好奇:“扒皮疼不疼?”
美人冷着脸:“我扒了你的皮你就知道了。”
婢子赶紧嘿嘿嘿,还记着上次那张丢了的皮啊,一张皮嘛,屁大点事,你是美人你不能记仇。你闷不闷啊,我唱首歌给你听啊,“嘻唰唰嘻唰唰…冷啊冷…疼啊疼…哎呦歪”
美人顺着婢子的哎呦歪看过去,看见了那天的年轻人。
年轻人托着个匣子站在江边,知道美人不爱搭理人,在五步外就站定了,行了拱手礼:“多谢相救。”
婢子奇怪:“你还认得她?”美人换了新皮,今天的美人早不是那天的样子了。
年轻人却答:“认得。”
美人冷着脸:“不谢,不救,不见。”
婢子赶紧帮忙翻译:“不用谢,她根本没想救你,以后别让她再看见你。哎,你匣子里装的啥?”
年轻人笑笑,打开匣子,婢子立刻泄气,一枝笔,一盒墨,吃不能吃,玩不能玩,拿这个来干什么,这人脑子有泡。
美人脸色更冷:“无功不受禄,范大人请回。”
美人说完扭身便走。
婢子在后边再帮着解释:“她一天就说三句话,刚才你来之前还跟我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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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都有雨。
这里冬天不下雪,雨倒是寻常,下的天地萧萧疏疏,迷迷蒙蒙的。美人画好了几张皮,挂在架子上风干。
人皮在风里轻轻晃荡,薄薄的像一层纱。美人眉头紧紧。自从那天江边有人见了她,经常很多人来。虽然她每次都长得不一样,可他们也不在乎,是美人就行了。美人于是经常拖着婢子扒皮到半夜,累到手残。
今天来的带头大汉看了美人两眼直放光,人人传说的浣纱美人就是你?把你献给吴王我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婢子急眼:“巅你妈的人生峰!”顺手抄起个东西来就揍大汉。
大汉被揍了个乌眼鸡,一声“小的们给我上”在看见自己是被什么玩意揍了以后,卡在了喉咙里。挥了挥手,带着小弟们赶紧跑路。
婢子松一口气,好歹今天不用加班了。不过也好奇,她捡起地上的笔墨,“这玩意还能辟邪?”
美人一张冷淡脸:“一笔勾销,墨名其妙,都是越王宫里的东西。”
婢子卧槽了,敢情是宝贝啊,姓范的叫范什么,为什么这么大手笔。
美人眼里寒光闪闪:“你犯蠢。”
婢子看着美人一脸寒霜,心里那叫一个爽。美人有个姐姐,修行了一千年,然后着了人的道被剖了心死了。所以美人见天的换皮,不让人记得她;每天也只说三句话,不和人产生联系。这个姓范的得了美人一张皮,却送来两样这种东西,一个能篡改人生,一个能抹黑前尘。
婢子想,美人不上当,我就放心了。
后来姓范的又来送了一次东西,这次来是送那天借以脱身的那张皮。
美人收了皮,冷着脸一指门口。
姓范的叹口气:“我送的笔墨画皮,遇水不花妆。”
美人难得开了口:“所以呢?”
姓范的摊手:“你就雨天里也能去江边看水了。”
美人冷笑:“多谢你了。”
姓范的摆手:“我们是朋友。”
婢子摇头,这人果然脑子有泡,我们美人什么时候有过朋友。
婢子一看姓范的一直拿眼量自己,猛然醒悟,打从刚才起,美人就没搭理姓范的了,姓范的肯定误会了。
婢子决定为自己正名:“我今天没占你的名额。自从上次你送来了笔墨,美人就改了规矩,现在一天只说两句话。”
姓范的听了一怔,没再多哔哔,临走的时候甚至劝美人,要么赶紧搬走吧,就算画了皮,我能认出你来,说不定别人也能。
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等天下太平了,我再来,到时带你泛舟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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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美人的规矩又变了,一天只说一句话。
大晴天,婢子问美人:“洗皮士,你今天不去洗皮了?”
美人又发了一回呆,“我换了皮,他却还能认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婢子吐血,今天的名额用光了,想知道答案再怎么也得明天了。幸亏自己不是强迫症啊。
第二天,美人说:“从前。”
婢子又吐血,这是时间状语不能算一句话。
第三天,婢子擦擦嘴角的血先发制人:“你今天要不说完我就离家出走,以后你拉稀没人给你送纸。”
不是从前,是很久以前,那时候美人还是小美人,还住在山上。自从美人姐姐出了事,家里的老人就不让他们下山了。不下山也挺好,山下兵祸连年,山下的人们还说,当年有个狐狸精迷惑了君王心,这才闹得天下大乱。
有天山上来了两个山下的孩子,满脸涂着泥巴,他们看见了爬在草丛里的小美人,叫她出来一起玩。小美人嫌弃他们脏,他们嫌弃小美人屁都不懂,其中一个告诉他,要不是这满脸泥巴他们怎么能混在死人堆里躲过官军杀人呢。小美人和他们一起玩了捉迷藏,打猎人,大国王,好多好多游戏,一直累的躺在地上起不来。
然后像所有孩子一样,说起了“以后”。
一个小孩子说:“以后我要安天下,让天下没兵祸。”
另一个说:“以后我要得天下,得了天下好吃喝玩乐,再也不过现在的苦日子。”
“你是牛皮王。”
“你是自私鬼。”
他们互相攻击了一回,然后问小美人以后想如何。
小美人想了一想,“我不想总住在山上,我想去看看五湖和四海。”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只知道其中一个小孩子给小美人出主意,想下山还不容易,脸上涂上泥巴,家里人认不出来,不就行了。
美人幽幽的说:“当时那个小孩子和好了泥,他用一根树枝戳了一下,说软硬差不多了,然后糊了我一脸。”美人按自己眉心,怎么也按不平眉心的皱,“怕是当年的泥印子没洗干净,给他认出来。只不过他要安天下,却又关我什么事。”言罢,美人磨起了墨明其妙的墨,用一笔勾销的笔,画了一张新皮。
婢子听到最后,吐血三大海碗。一次说这么多话,这是把一年的名额都用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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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年,美人入了吴宫。吴宫在水泽边,湿气大,幸亏有当时姓范的送的笔墨,美人的皮从来没出过问题。
吴宫里的人都奇怪,新来的美人见天的不露一个笑脸,不说一句话,吴王居然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吴王甚至怕她想念江边浣纱的自由日子,经常带她出去游船。
有次舟行湖上,吴王问美人:“你怎么从来没笑过?”
美人冷着脸:“大概因为这张皮没画好吧。”
吴王审了一回,按了按她眉头,“没什么,就是这道褶下不去。下次落笔的时候别用树枝挑戳那一下了。”
美人静了半晌:“知道了。”
三千越甲可吞吴,吴宫后来成了废墟,美人不知所踪。
天下终于泰平。
范大人辞了官,兴冲冲的跑到溪边来找美人,“我们可以泛舟湖上了。”
溪边却只有婢子一个人,范大人问她美人呢。
婢子说:“天下都泰平了,她自然和人去看五湖和四海了。”
婢子说完,往前一扑,死在了当前。
范大人一慌,赶紧想扶住她,拉到手里却发现轻飘飘的,居然只是一张皮。
后来这事又让山里的狐狸知道了。见过世面的老狐狸忙着安抚炸毛的小狐狸,“没了心不能活,没了皮活着没意思,这都是合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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