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沂府来了位贵客。
骠骑大将军郑淮安到府拜访,顺道为老将军的六十大寿挑选寿礼。郑家一门忠烈,世代守护着大庆国的江山。原本沂家于商于武都不会与郑家有所来往,不想郑老将军父子虽是武人,却对珍宝字画爱不释手、颇有见地,而碧水阁又是天下皆知的异宝圣地,郑老将军慕名而来,沂老乃当世鉴宝大家,自有一番风采,二人一见如故,奉为至交。
沂建阳将郑淮安引至堂中,赔礼道:“淮安兄今日来得不巧,家父往城西洛翠山写生,尚未归来。我差人去知会一声,淮安兄尽可在府内阁中转转,愚弟先告退了。”“哪里哪里,是我来得匆忙,未及准备拜帖。”郑淮安心中惭愧,弯身作揖。沂建阳连忙扶住他,“令尊与家父乃是至交,这点俗礼,免了也罢。”见郑淮安虽是朝廷命官,却亲近平和,全无纨绔之气,沂建阳心中赞叹,又作过一揖,这才离开。
谢绝了沂建阳派的侍从,郑淮安便随意在府中走动。正是冬日,廊外小雪微微,沿路走来,绿竹掩映,红梅盛放,园内一股活泉汩汩涌出,泉水叮咚,甚是好听。步至西厢,却听得一阵朗朗书声,郑淮安心道沂府家教甚严,后生自是可畏。细细听来却觉不对,“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竟是兵法?郑淮安疑惑,沂家剑术高妙,也深谙商道,却从未听说有人入朝为将,而他又最是偏爱兵书,未及思忖,他顺口接道,“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授职,各取所长。”
这下倒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平日里读兵书府中上下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师兄虽有心陪他,却实在兴趣缺缺,突然有人响应,沂轩自是愉悦。放下书卷出门来迎,却没想见到的竟是一位故人,不由慌乱起来,又是怕对方认出自己牵连义父义母,又是心下困惑朝野之人怎会平白来府,开口闭口都不是,恨不得立马消失。郑淮安见眼前的少年一身劲装,腰间佩剑,英气勃勃,看装束又是少爷模样,心想应是沂建明的独子沂南,“不想沂南竟对兵法也有兴趣,我看沂家又要出人才了。”沂轩正心中慌乱,听得这一句,才知郑将军并不能认出自己,心下松了口气,平静了许多,却又平白地生出几分苦涩,“晚辈沂轩,见过郑伯伯。”“沂轩?你认得我?”郑淮安心下奇怪,沂府何时又多出一个少爷来。“轩曾听义父提起今日郑伯伯会来府中,故而斗胆猜测。”沂轩脱口而出,未曾想一个江湖少爷怎会识得朝廷大将,只得红着脸圆了回来。幸好郑淮安也不疑有他,只是对这个出身江湖却爱读兵书的少年很是好奇,“你读《六韬》?”
“是。”
“可有所得?”
……
沂轩知道自己逃出金陵时还只是个十一岁的稚童,而今八年时光一闪而过,自然是再难见昔日之貌,何况眼前的郑将军虽与父亲交好,对自己应是没有太大印象的,这才彻底放了心。他知道郑淮安乃当世将才,而自己多年苦读兵法却奈何无人指点,不禁心中激荡,将平日所得所惑尽数言出。郑淮安带兵多年,见解颇深,每每道来都是字字珠玑,而沂轩虽纸上谈兵,却也有许多自己的独到见解,二人相谈甚欢。郑淮安身为将者,自是明白兵家之道绝非纸上可尽得,却也不是靠经验就能精进,将才难得,对眼前的少年大有惜才之意,想当年自己也是在一方书桌之上指点山河,挥斥方遒,看见沂轩竟像是看见了少年的自己一般。沂轩更是如鱼得水,平日积下的困惑尽解,大有茅塞顿开之感。“轩弟!轩——”正当二人谈得酣畅之时,于孟舟推门而入,却不想郑淮安也在屋内,忙作揖行礼,“晚辈于孟舟,见过郑伯伯。”又想起了什么,“郑伯伯,师父和师伯正在寻您,还请您移步堂屋。”郑淮安这才觉察天色渐暗,想来已经在这里呆了许久,缓缓起身“好,我就过去,还请你带路。”“是。”于孟舟伸手相请,又朝沂轩看了看,这才带着郑淮安离开。
于孟舟引着郑淮安来了堂屋便告退了,彼时已是傍晚,沂老写生归来,和两个儿子一起为郑淮安接风洗尘,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因着郑淮安行程紧张,便依着沂老的意思选了一份选了前朝名画家陶谦的一幅《风雪夜归图》,笔法大气,颇具风骨。沂老又拿出一礼托郑淮安带去,郑淮安一看,心中却是震动,竟是古籍《黄石公三略》。其保存之良好,旁注之全面难以想象。沂老不无自豪地说道,“这孤本乃我生平仅见,我碧水阁向来是宝剑赠英雄,此等良籍只有放在你们手里才能有所价值,放在我这不过是积灰喂虫罢了。”郑淮安为沂老的洒脱大义所感,也不推辞,再三谢过沂老后,才将两份大礼妥善保存。这又转向沂建明,笑道,“建明贤弟什么时候收了一个义子,我倒未曾听说。“
沂建明暗道不好,郑淮安与宁国侯同为武将,定是见过章轩的,若是认出来可如何是好。“前几年在路上见到这个孩子,与我倒是有缘,可惜身世飘零,父母双亡,我便带回府中收为义子。怎么?淮安兄见过轩儿了?”
“你这义子对兵法竟有天赋,是难得的将才,我是想收他为学生,带回金陵跟在我身边好好教导,为我大庆再添一员虎将啊!”郑淮安也不托辞,开口直言。
沂建明听得此言,心中是又喜又忧,轩儿对兵法极为偏爱却又苦于无人指导他是看在眼里的,况且子承父业也可慰宁国侯在天之灵,而若论为将之道,天下再难找出一个郑淮安;可轩儿的身份……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可难保会出什么事情。心下犹豫,只好先行缓兵之策。“若轩儿能得淮安兄指点,自然是荣幸之至。只是轩儿从未离家,此事还得让他做个决定,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议,可好?”
郑淮安心知沂建明舍不得义子,不过今日与沂轩一谈,他知道此子对兵法的执念极深,必然不会回绝于他,也就笑笑告辞,早早安歇。
沂建明别过父亲和兄长,又回了一趟书房,才来到沂轩房中。
“义父,何事如此匆忙?”沂轩还在研读《六韬》,今日与郑淮安一谈,解了他不少困惑,郑淮安离开后,他便备好笔墨,将心中感悟一一记下,直到现在。
“轩儿,你可想重回金陵?”
“重回金陵?”
“淮安兄告诉我,他愿收你为学生,带你去金陵善加教导。”
“什么?”沂轩一下站了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又很快耷下脸来,自己若是回了金陵,一旦暴露了身份,自己没命不说,一定会牵连沂府。
沂建明见他变了脸色,知道他心中难处,开口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们,近年来我年年派人去金陵打探,宁国侯的案子早已平静下来,且又过了八年,你的变化不小。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重回金陵,学习为将之道?”
“轩儿想!”沂轩思索再三,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好。”沂建明早知沂轩会如此决定,而今他要做的,只是尽全力保护这个义子能够平安。暗暗叹了口气,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份帛书交予沂轩,“我已经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了这上面,金陵寒山寺方丈了尘是我的师兄,若是有什么意外,你便向他求助,要不要将此信交给他、什么时候交给他全凭你,但要记得收好,切不可让他人看了去。”
沂轩心下了然义父早已做好自己要回去的准备,心中更是感激,小心打开帛书,却见上面除了布纹再无他物,不免茫然,“义父,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沂建明见他呆怔着,不免好笑,“你这孩子,平日里机灵得很,怎么这也想不通?你出门在外,难不成我还要拿一个白纸黑字给你写得清清楚楚,这不是嫌你命太长吗?你把它交给你师伯,他自然知道怎么办。”
沂轩这才反应过来里头自有玄机,却还是好奇,孩童心性上来,把帛书拿在手中,翻来看去,像是要看出个花来。沂建明看他实在好奇,这才又继续解释,“这上面的字是用特制的墨写的,要再将帛书泡在普通的墨中才能显出来。”沂轩听了,拿出笔墨就要试,沂建明连忙制止,“这字显出来了之后可就回不去了,你还是小心保存。”沂轩只好收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轩儿一直不知这玉佩的来源,义父见多识广,还请再看一看。”八年来,沂轩从未忘记自己还有一位救命恩人,本想等自己武艺小成可以闯荡江湖之时再寻找恩人,却不想而今归期在即。“你还想着它呢”,沂建明接过那块玉佩,之前沂轩也请他看过一两回,他虽不明白一块来历不明的玉佩为何对沂轩如此重要,却也知道他必定有自己的道理,“之前也说过,这玉佩用的上好的籽玉,水头极足,便是再大富大贵的人家也很难持有。它的来源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便是王公贵胄,而你生在金陵,后者更为可能。金陵城内,单单荣氏一族就有数百人,加之名中带荣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若是这玉上所雕的确是姓氏名字,家世背景筛选一番倒还有径可循。可雕“荣”玉上,本就有祈佑兴盛之意,若是如此,便如海底捞针,莫要执着了。”又仔细地看了看,再看不出别的什么,摇了摇头,交还给了沂轩。沂轩知道仍是无果,还是拜谢。
夜已深,沂建明又交代了一会,临走时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中忧虑,“轩儿,你此番去金陵,心中可有报仇之心?”
沂轩缓缓放下作揖的手,抬起头来,目光炯炯,“轩儿不会辜负义父的救命之恩,但真相——轩儿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知道沂轩不会以身犯险,沂建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无论如何,记得照顾好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沂府总是你的家。”
沂轩心下感动不已,然而却再说不出什么千恩万谢的话,“轩儿知道”。
沂建明点点头,转身离开。
已是三更,沂轩躺在床上,不知怎么,总是难眠。从宁国侯世子到满门抄斩、仓皇逃生,再到沂家义子,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金陵,本以为自己的归处只能是江湖。他也曾心心念念报仇雪恨,可罪名是谋逆,下旨的是天子,如何能报?即便是要为章家翻案,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又能知道什么?在报仇这条路上,他无路可走,更怕的是万一父亲真的意图谋反,他真的是罪臣之后,又该如何?他不敢去想母亲中箭而亡时绝望的带泪的眼神,不敢回忆起八年前那个满目鲜红、血流遍地的家,便让章轩死透了又如何?为人子,他又如何能做到……这样迷茫地活了八年,而今重回金陵,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此后——一切该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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