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所精到的占候之术也是出自那萧夫人的教导。
这占候术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不过是前人积攒的观风,观雨,推测气候的经验罢了,这东西莫说上层的贵族子弟,就是民间年长些的民夫民妇同样懂。
“亏得早早将关内的百姓迁到关东,不然就旱这一项便可让粮食减产,莫说交什么赋税,恐怕百姓连自己糊口都难。”
我骑着马跟在阿兄身后,余光落于眼前一望无际的荒田里,心下一阵慨叹。
素来多雨的夏本该覆一层不深不浅的清水,现下只剩下暴露出来河床,裸露的土地裂如龟背,若非炎热的太阳落在人的头顶上,还以为是万木衰败的冬。
身旁的阿兄蹙眉遥望千里的赤地,看那神情并没有因此侥幸多少:“‘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国事本就艰难,是以即便这一局是险着,我也要尽力而为。”
是劫还是吉,一个二十年前便开始的赌局,阿兄走到今日这步,也不过是一千步走了百十步而已。
是劫,将关内之民迁于关外,损害了不少关陇士族的利益,武德七年朝野便有争议,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劫,若非阿兄六月迅速登位坐稳帝位,恐怕是压不下某些人那颗被利益股动的心的。
也是吉,如今天下初定,不缺地而缺人,阿兄当了皇帝,关内之民去岁外迁,今岁便能安心耕耘织布,估摸着又该是一个丰收之年。
只是那些朝堂的大官们只看得到自己。底下的人是死是活不重要,上头的君王换了谁不重要,他们手里紧攥着自己的利,他们拜的是悲悯的佛祖菩萨,嘴里念的是阿弥陀佛,吃用的是无数人血汗供养的衣食,身心是享受其中的理所当然。
变革是会死人的。
但阿兄不怕死,我当然也不怕死,那群反对的头头去岁便被我摘出朝堂,今岁关中一旱,下头不忿的议论遂也都熄了声。
神佛又有什么用,我们只有自己靠自己,这条路是用我和阿兄,带着下头无数人提着脑袋趟出来的,无关任何其他。
“若没有神明就好了,哪日天下没有神明,便是苍生不受苦了。”
阿兄仰天真诚道,眼睛被日头刺得眯作一条缝儿。
他以为自己是神明,却不知斗笠下的脸色已很是苍白,我只匆匆瞧了眼便心生不好起来。
这自京郊来徘徊了整整一日,不中暑毒才怪。
我心下焦灼之际抿了口水,暗暗示意身后。
后头的谢叔方收到我的眼色,面上颇带了几分难色地禀道:“士卒也都没水了,陛下要不回去吧?”
其实卫士都在远处的树荫下歇着,就阿兄自己跑来跑去地看天看地看木看水,我自然不放心他如此不顾安全,只好也跟着他跑来跑去看天看地看木看水,于是比起我们两个,跟着的卫士反而成了最轻松的。
阿兄好容易不再思索什么,回神歉意地看远处守卫的士卒一眼,终于拍拍马背道:
“出发。”
皇帝下了令众人打起了精神,再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入了皇城,回了宫便喝水脱靴洗澡一气呵成,爽极累极。
不过爽快也只是对没有中暑的我而言。
我躺在榻上看着同是筋疲力尽的阿兄。
他果然渐渐难受起来,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心悸,不消半刻便蜷起身子,握住我的手阿娘阿娘地呻.吟不停。
我叹一口气取来扇,鼓着气的风呼呼地扇着他的脸:“阿兄什么时候能少苛待点自己呢?这可是暑天,您就敢出去转悠一整天,看这不晒伤了?哼,我一会儿就差人告诉父亲,让他回来为您好生讲讲道理。”
“不可!”
阿兄吓得捉住我的手,扇面“啪”地打到了他的指尖:
“不可!我只是小恙罢了,可莫为这点小事让父亲劳神,这大热天的……”
他向我祈求地摇摇头,试图以十二分的诚挚蒙混过关。
呦,还知道是大热天的呢。
我放下扇揉揉他被打着的指尖,面上却装模作样地恫吓他:“什么劳神不劳神的,我看某人就是心虚。哼,也就是母亲不在,咱们那心大的父亲管不得你罢了,若母亲在,非得被你这番任性的作为再气哭一次不可!”
我敢说以我那母亲的脾性,恐怕自小到大怕也只被我这任性的阿兄来回气哭过。一次是为我的事与她争辩,一次是为元德太子服丧,一次是因为救人伤了胳膊,一次也是给人帮忙中了暑毒……惹得母亲整日为他提心吊胆,本是坚强刚烈的人生生被这可恶的大郎磨得没了脾气,临死前还放不下心让我和阿耶好生看着他。
可见其人有多么地不听话。
阿兄被我戳中软肋再无言以对,默默取来扇吧嗒吧嗒地扣着上头的纱布,吸吸鼻泪汪汪地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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