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疾手快地收了手头的事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自然没看到天,于是对着高高的房梁长舒一气:“吾心伤悲哪——”
底下拜见我的人俱默了默,无人敢接我的话。
杨妃死了,是我赠予她的毒药,与我那背叛我的乳母一样的罪过,旁人只知我因为她“病死”而伤心欲绝,以至于病了月余没能上朝,却不知她死前痛哭流涕悔恨交加的模样,不知她的丧事只是低得再不能低的嫔礼,亦不知我心里对她有多鄙夷。
我生命中最不幸的就是我碰到的这三个女人:本该是我最重要,最该亲密之人,却一个生下来便要抛弃我,一个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投敌出卖我,一个趁我征战时勾搭上家里的二叔子,临死时还念叨给人家复仇……刚愎凉薄,愚蠢贪婪,自私冷漠,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碰到的个个都是极品?
说到这妃杨氏,我也算忍了她好久了。早年我便发现她与我那二兄有私情,我敬她是我的妻,是以对她的小动作一忍再忍,没想到只因为我在武德九年亲手杀了她那奸夫,便暗自谋划着要替他寻仇。
这下好了,这对亡命鸳鸯终于可以在地底下团聚了。
我嘲讽的功夫终于有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郎君病着也不忘处置事务,真是兢兢业业,忧国忧民,臣深感佩服,深感佩服哪!”
魏侍中兼庶子朝我大着嗓门一拜,眼角狡猾的余光却自我的身上挪到被上,定定地看着那鼓起的一坨。
好吧我是给皇帝撒谎说是养病来着,咳,我病了,我在养病。
我“哎呦”一声扶额躺了下去,抱着鼓鼓囊囊的被子虚弱三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哩,好在寡人天生体质好,就算病了也比旁人强上些,左庶子若是想学我带病做事,恐怕有些难度呢。”
日常的互相攻击已经开始,几位嘴巴稍不利索的见势连忙告退,偌大的场地空出来,是专作我和左庶子斗法用。
魏庶子显然并不惧我的脾气,不紧不慢地坐在我榻旁,笑眯眯掐算起来:“让臣算算,这杨妃是您去岁到今岁杀的第几百号人了?您在皇帝面前可不是这般模样哪。”
阿兄面前,我自然是乖巧可爱纯洁无辜的好孩子。
我镇定转面,坏笑地指了指屏风上肥美的水芙蓉:“您晓得要养好莲花需要越肥的淤泥,淤泥越肥就越黑,我要养最丰润的莲花,就要成为最黑的淤泥。”
他自然听懂了我的话,对着那花里胡哨的屏风无言良久,继而仰头长长一叹。
终是看不到天,只能看到阴暗的房梁,于是愈发郁结:“这日子没个头啊!”
“不过庶子不必担心。”
空气一定,魏庶子张开的嘴亦是一定。
我坦然拢被,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再补上了句:“杀人这事我十三岁就干了,这十来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人在我眼里和牲畜没差别,你放心,我是不会因此扭曲自己本性的。”
我如此耿直且耐心地作着解释,对方掰算着的手指头停下,眼睛一闭脑袋一垂,颇为沉痛地对我拜了拜:“您属实过谦,过谦。”
哦,确实过谦,每次打仗杀个两三百的人,这么十来次不加下头的兵,死在我手里的人至少也该两三千了。
我学着平日阿兄低调的模样,亦是与他稳重回礼:“谬赞,谬赞。”
无头无尾的对话就此结束,魏侍中未胜也未败,只临走时感慨了句“可怜好好的陛下,兄弟皆是这般灭绝人性的……”,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不留一丝云彩。
我摇摇头张开自己粗糙的手,人性未泯地皱了皱眉。
里头尚有浓重的铁锈腥气。
没有办法的事,阿兄心太软,有些事却不得不做,所以只好由我来做,若当真没了我,帝位上只留干干净净的阿兄一人,那才是真的将他置于险地。
左庶子懂这个道理,是以他只是感慨一句罢了。
魏征这老儿看起来一身傲骨甚至有些桀骜,其实内里与我无甚不同,他抛却一身的坚持而甘愿作阿兄的谋臣,而我抛却一切而作阿兄的忠臣,我作刀他作盾,我们俩实话而言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
室内再次恢复寂静,我揭开自己掩藏的文书,里头除过商部的要务便是各世家和官员的人名单,有处理过的,也有未处理过的,若此时让朝内任何一个大臣来看,估计都会吓得悚然惊起。
这便是我这月余没有上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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