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冬,冥夜。
宫院之内只听得妇人一声声痛呼,房内端出一盆血水,又一盆净水端进去,四下寂静无声,空气里透着说不清的怪异。
门外守着的并非是她的丈夫,而是戒备的数名甲士,俄而听到内里婴儿的啼哭,刀蹭地一声抽了出来。
就要闯入内里。
“是女!”
皮靴声噔噔闯进来,室内血气浓郁,宫人怀里未待裹好的婴孩正欲被夺走,便急忙报道。
“女?”
“那便罢。”那男人眼睛落在那啼哭的婴孩的双腿间,默然退了出去。
外头的人甫一走,那抱婴孩的宫人骤地跌坐于地,口里手上仍是心有余悸的轻颤:“苍天有眼,不是男,不是男,是女……”
为应她的哭声,那怀里的婴孩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榻上挣扎的产妇却哈哈笑了起来。
她依稀睁目,抬头望不到天,睁大着目泪流了满面:“天,天哪,你在哪里,你看到了吗?我的儿,咱们的儿,幸是女,她活了。”
……
那是我永生永世都难以忘怀的噩梦。
我眼睁睁地看着不知哪里来的箭矢穿过大兄的胸膛,方才还与我叮嘱事宜的人身形一个踉跄,面上奇怪地抽搐起来。
一滴余温的血溅到我的脸颊上,烫热非常。
“有刺客!“
数年作战的敏锐令我瞬息便张弓搭箭射了过去,令我绝望的是那两三发不过徒劳,对方竟是全副武装,周围不下百十的人。
直到身后的什么跌落下来,我方彻底失了理智。
我跳下马想要抱起跌落地上大兄,却被强弩之末的他奋力一推:
“快跑!”
他催促得焦急,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和震静。
酸涩的泪自眼眶里流出来,刺得我的脸颊又痛又痒,对方乌亮的瞳眸里闪过一抹奇异的色泽,抬手想要触碰那里:“你……”
他终是未说出口,触碰我脸颊我的手倏然滑落,再无声息。
跑?
又跑到哪里去呢?
我抱着没了气儿的大兄发着愣,身上和手上皆是他的血,身后是卫士的喊杀,还有刀兵相接的刺耳的嗡鸣,宫门被人奋力合上,周遭暗沉沉地不知是今夕何夕。
我陡然灵醒过来,不知怎的上了马,亦不知什么时候缰绳一抽,直愣愣地盯着那人策马冲了过去。
“我杀了你!”
我大吼道,杀声震天。
那罪魁祸首的表情却很奇怪,面对愤怒的我却是呆着不动,待我狂吼着冲到近前十来步时方手忙脚乱地开始逃命。
他手下似乎没料到我敢追过来,兵荒马乱之中竟招架不住,被我硬生生自一群兵甲里闯了过去。
我无视向我挥砍的刀剑,只对那祸首穷追不舍,直到他跑到树丛里被挂倒在地,我毫无顾忌地跳下马,手里拿的唯一趁手的弓箭绞着他的脑袋,胡乱骂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满手沾着大兄和自己的血。
正这时一柄利刃穿过了我的胸膛。
非吉。
我想起了母亲出生时的那个残酷的判言。
难道我真的会为身边的人招致灾祸吗?
我没能杀了那人,那个天色尚玄的早晨,我与我的大兄一起魂归了西天。
然而我不后悔,现下想来我也不后悔,我只恨当时动手时失了章法,没能亲手杀了他,没能给大兄报仇。
自然这辈子是报够了仇。
手滴答着浓稠的鲜血,最后一个敌人被我解决,我握着铁锈的槊长舒一口气,看向雾茫茫的天。
周遭寂静无声,身后的小将战战兢兢打马上前:
“大王。”
他以鞭与我指了指:“此人便是颉利,还有这个,应该是突利可汗……”
可汗?什么可汗?
我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转过来,方察觉此时地上乃是遍布的尸体,顺着那小将的指点看去。果然里头有个服装特别了些的人。
原来已经冲入内围了?
我恍惚一阵,颉利和突利的脑袋已被他割了下来,手忙脚乱地绑了个结,扔向外头抵抗的人群。
“颉利已死!”“突利已死!”“降着不诛!”
外头的兵刃一顿,而后零零星星地跌到了地上。
此役本意只为防御,然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该躲在城内的我竟径直冲进可汗的大帐,将两个头领及其部众给杀了。
那日大内也是如此,我杀红了眼,任凭那尉迟敬德等人如何求饶也无济于事,直到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方停下杀戮。
大兄呢?
我习惯性地转身,周遭却没有大兄的影子,心下不由一阵慌乱,策马四下寻找起来。
……
此役大获全胜,军中皆道我是什么天神降世,有万夫不当之勇,竟将艰难的形势扳得反败为胜,且接连杀了两个可汗。
他们说的那些与我无关,我只盼望着赶紧回京。
我想死他了,想得快要疯魔了。
皇帝一纸诏书落下,我回了京。
再见大兄的时候已是微凉的秋九月,远远地我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不自禁生出无与伦比的酸涩和激动,待策马走至跟前,已是激动地泪流满面。
我踉跄地下了马。
他定定然看过我,亦无措地下了马。
“兄……”
上百个漫漫长夜的惦念,无数的战场厮杀化作一字,酸涩地哽在我的喉头。
一步,两步,三步,我再忍不住,大步流星地冲到他跟前,抱着人就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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