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卷者阿,飘风自南。
岂弟君子,来游来歌 ,以矢其音。
伴奂尔游矣 ,优游尔休矣。
……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 。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君子之车,既庶且多。
君子之马,既闲且驰。
矢歌不多,维以遂歌。”
堂内的舞人唱着卷阿,将旁听的阿娘和两位夫人引出了几分兴致,叮叮咚咚的乐声里跳起舞来,环佩脆响,广袖如云,看得阿父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广成君?
我打开阿兄这月与我邮来的信件,果不其然开头一句便是“想你了”,再后照常是零零碎碎的唠叨,什么天气热了,到了代地水土不服了,这信是他好容易爬起来给我写的,什么某夜又抓住一个刺杀他的人,吓得他好几日睡不着觉,还好有小黑犬陪他,心里也就不那么怕了……又说什么一定要我等他回来,不许让阿嫣当我的王后,那赵王后是他的位置云云,字多且繁乱,怕又是夜里挑灯瞎摸写的。
阿兄口里的“小黑犬”便是那日张兄送我的玩具,他以为很是肖像我,遂临走时将此物随身带上,说是想我了也好歹有个念想。
而这信件上署名的“广成君”,乃是阿兄近来因为交游而新给自己起的名号。
“这字——”阿父轻啧一声,拿过我手里的信件大约看了看,又凑近看了看,眉头皱得老高老高:“哎呀呀,这字得练练了,还不如小他六岁的如意的字好看。”
若让阿兄晓得自己每封信件都被阿父看过,他大约会羞愧得撞墙。
我心思却不在这区区的字号上,心下有事,眉头遂皱得和阿父一样高了:“这才三月过去,就已遭遇两次刺杀,还好护卫太子阿兄的人马准备得周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看还得派一队人马,再加层防卫才是。”
正如太子阿兄所言,陈豨恐怕要有所动作了。
当然阿父自然不会以为年纪轻轻的太子阿兄一个人便能应付如此阵仗,此去本是为试试他的胆量和主张,看他能否有成事的本领,只是出乎阿父的意料,太子阿兄此行仅凭自个儿便招揽了不少门客,虽时而磕磕绊绊地让人为他捏一把冷汗,却也总算入了阿父他老人家的眼。
“他还太年轻,这性子若不尽快磨磨,怕是待我一去便给人拿捏住,成大事者,得经历得多些才成。”
像是对我讲着一件重要却又不重要的事,又如同那日与我讨论的那个“刮羹侯”的侄子,我并未自阿父眼里看到多余的情绪,那颇肖似阿兄的双目中熟悉中带着陌生,陌生中带着熟悉,幽幽看着坐下跳舞的阿娘和夫人,与平日的神色不大一样。
熟悉的陌生人。
“他一点都不像我,”阿父抚摸着手里满载着字迹的竹简,悠长的悠长地一叹,又将之放了回去:“没有英雄气,不像我。”
“倒像他那大伯,更像次兄,胆小,怯懦,老实得人能一眼看透,这样的人当个县令犹嫌不够精明,怎么能把帝位交给他呢?”
他嘟囔得够了,又看向我。
方才的忧郁烟消云散,揉着我的脑袋咧嘴笑了起来:“我家如意就像我,如意啊如意,我自沛县一个老匹夫到如今这位置,临了还能生出这么个伶俐漂亮的你,此生无憾矣。”
他犹嫌不够赞美,取来一小鼓将我抱于膝上,执着我的手敲敲打打,嘴里哼哼起歌儿来。
罢,阿父对阿兄的偏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一个小人儿再怎么辩解也无用。
还是看阿娘和夫人们跳舞吧。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旁人以为这歌儿好听,我只觉这歌里头藏着阿父万分的不甘。
“我不甘心哪!”
阿父果然停下击鼓,枕着我的发顶感慨起来:“我这一辈子忙碌奔波,拼死拼活,却要将好大一个国家交给那个毛头小子,我不甘心!”
他如是咬牙切齿着,愤怒之至以鼓拍案,四下皆静了下来。
唉,我这阿父约摸又双叒叕想废太子阿兄了。
可阿兄在外头稳定人心,这时候谈论废立太子之事,岂不是给人家捣乱么?
于是阿父再次愤怒之前我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不甘心的?我看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我煞有其事地坐起身,捧着他的脸蛋认真道。
“我阿兄说了,我是他最最亲爱的阿弟,以后他的床榻就是我的床榻,他的座位就是我的座位,我们兄弟之间本是情比金坚,您却因为私情比来比去的,若因为这些话传出某些流言蜚语,而害了他,那以后可让儿如何面对他呢?”
话音方落我眼眶已红,瘪瘪嘴就要哭。
那方几位夫人见气氛不对,停下了舞。
“咱家这只小犬儿甚好面子,又护短得紧,郎君可莫要戳他的软处才是,”阿娘一早听了我俩的谈话,阿父的摸不着头绪的疑问里解释起来:“他昨日还自比鸿鹄,说什么以后也要当信陵君,和他家阿兄比翼双飞,您方才那歌正好踩到了他的尾巴,可不就难过了么?”
阿娘这么左右笑罢,唐夫人等女一愣,与我这方挤挤眼,也跟着莫名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鼓着嘴巴奇怪地看向夫人们,却逗得她们愈发迷了眼。
“到底是长大了呀。”
抱着我的阿父恍然醒悟过来,亦是抚掌大笑:“长大了,也有大丈夫的志向了……好,好,好!我家的鸿鹄,有为父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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