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进堂,见主持端坐于蒲团之上。其姿稳如磐石,不动如山。此人须发尽白,五官只见十之五六,脸上纹路纵横,却显现过分的潮红。方丈东面有一面地砖被掀起,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洞口之上,有一盖半覆于上。那盖似是特殊材质制成,硬不可摧。其上纹路纵横,似是某种机关锁。
“来了?”他缓缓吐出二字。四人快步靠去,见主持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非凡。四人旋儿对视,明白主持大限将至,皆眼带凄凉。
“大劫,到底还是来了。”他语调徐徐,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然而却能自他话语中听出那浓浓的悲凉。
李凡小鱼看他,不知他所说的是此时的自己,还是外面的歹人。或许,二者都有。
玄冥缓缓蹲下,握着他的手,眼眸红润晶莹噙着泪水,而后正欲开口。
然而主持却蓦地抬手阻挠她说,而后转头对李凡道:“那是我藏经的密室。藏进去,几天后再出来。“
此时,他语气平平,了无波澜。五人只是如此静默着,似乎都还未从惊变中反应过来。片刻后,那主持忽而转头目视小鱼,轻唤了他一声。
“大师。”小鱼听他一唤,遂立即向前靠了一步,置于他眼前,而后身躯略弯,恭敬待他说话。
“玄冥,便交予你照顾了,你要好好待她。”他抬头低声。不知为何,在小鱼看来,总感觉他没了以往身为主持的淡定与从容,却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因为,毕竟置身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那般模样也无可厚非。然而,这种感觉,在随后令他愈感强烈。
“啊...哦,那是当然。”小鱼瞟了瞟李凡。因他突兀一句,略显尴尬。
反观李凡,却是脸色如常,似是毫不在意。
“主持。”李玄冥语速疾快,显得激动不已,一语唤出,她身躯急向前倾,正视着他,接着道。“此事是我普度寺大劫难,自不关他们的事,而且叔叔婶婶不知所踪,他们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做。然而普度寺一直陪伴我至今。如今寺有劫难,我怎能抛下众人独自离去?主持——”话到此,她忽而止了嘴。此时,只见她柳眉轻蹙,两瓣桃花轻眯,脸上蕴着无尽的希冀,而后语调方徐徐而出。
“你能理解的,对吗?”
此话入耳,主持便口欲张,还待再说,却见李玄冥忽而站了起来。她面对三人,缓道:”李凡哥,小鱼哥,山水哥,你们赶紧进去吧。“她又扫视了一遍三人,而后将目光停至李凡脸面之上,却直是静默未说半句,直是在那抿着红唇,琼鼻微动,墨眉微蹙。那噙着忧伤的神情,使人视之,楚楚怜人。千言万语,涌入喉头,此时此刻,她却只道了一句。
“李凡哥...我不能...再陪你采药了...”
而后二人又是静默,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凡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眼眸却朝着主持而去。他定睛看了主持两眼,便兀的离去了。
小鱼看李凡这般,看了眼玄冥,也是移步循着他而去。
“喂,你们,哎,玄冥,你。”吴山水见两人离去,不禁暗自着急。他左右顾盼,站立不安,不知所措。
她见吴山水不知所措的模样,忽而抬头朝他莞尔一笑,而后语调徐徐对他道:“山水哥,你也进去吧。这本与你无关,你能在村子里活下来,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完,她不再看他,复又半蹲下来,将手覆于主持苍老的手上。
听罢,那吴山水却仍是站着,一言不发。只是于原地皱眉咬唇,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须臾,他脸上忽而露出痛苦的神情,却仍是在片刻之后离去了。
此时,在这小小的正堂之中,没了方才的拥挤,仅有现在静默的两人——一人端坐着,一人半蹲着。
“玄冥。”外面的杀声阵阵,那声透着柔情。
“嗯?”她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轻轻应了一声。外面阵阵的杀声一缕缕沁入她的内心,她却仍能像往常那般镇定自若。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勇敢到能坦然面对死亡。只是自小在她的心头便萌发着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便像一棵孱弱的小树,在那苍老身影的呵护之下,渐已成参天之势。于是,她行走在成长的路途之上,只要每每有那苍老的身影在身旁,便总能镇定许多。
主持听她轻应了自己,遂低头盯她,柔声道:“玄冥者,古称玄武,龟首蛇身,居北海,龟长寿,玄冥便是象征着长生。”
此话入耳,玄冥蓦地抬头,一双柳叶高扬,一对弦月弯勾,笑的烂漫天真,而后道:“龟首蛇身,那得多丑啊,那朱雀,火凤,为百鸟之首,其若浴火,也能长生。我仍是欢喜二者多一点。“她也感到主持今日似乎变了个模样,却也是说不出是什么,遂抛却杂念,顺着气氛,兀地调笑起来。像是聊些家长里短,孩儿正对长辈说着些抱怨的话语。
此话说完,这气氛分明轻快了许多。主持也顺着这氛围,难得扬眉眯眼,轻笑了起来,后道:“鸟之将死,浴火才能重生。何必呢?一辈子能平平安安,无风无雨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李玄冥却未应他,只是枕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未几,李玄冥忽而转头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见李玄冥踌躇不定,遂轻笑对她道:“如今,还有什么不能与人说?”此话入耳,李玄冥遂低头措起辞来。然而她刚一低头,那主持却不知为何,忽而面带痛苦,眼中含着不绝的凄凉。
须臾,李玄冥兀地坐起身子,美眸紧盯那早已恢复常色的苍老面庞,徐道:“您说这僧侣道士,一辈子坐禅问道为长生,我却没见过何人能长生不老。您说,这青灯古佛一辈子,值得么?韶华易逝,年华易老,为何不珍惜时光?难道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真的如此重要么?“语一落,她便见主持忽而仰头,紧拧双眉,微眯着眼眸,那耷拉着使人看不分明的眼眸里,弥漫着的无尽的凄凉。这一番话,不知为何,竟好似沁入了他的内心,让他连掩饰的心思都没有了。
“你...不会懂的...你还不会懂的。长生本就值得舍弃一切穷极一生去追求。”也许是大限将至,他的身躯居然因为这句话而颤抖不已,此刻的他,身躯佝偻,止不住的咳嗽,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看着这一幕,李玄冥忽而感到无比的伤感。因为,便是大智慧如此的主持,却仍是逃不过经历死亡前的挣扎。
”生命,何曾给过短命之人选择?“悲痛的情绪好似决堤般自他口中奔涌而出。
此话入耳,李玄冥心思翻涌,五味陈杂。她不禁又惊又疑,还有满腹对自己不小心谈及他伤心之事的愧疚。到此,她忽而强烈感受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主持,他似乎有太多难言的过往。
玄冥偏头还欲再说,却忽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蹙眉凝眼,大是疑惑不解,须臾,她瞳仁急张,猛然抬头正视主持,用尽全力急声道:“主持,你...”
然而主持却未应她,只是自顾道:“玄冥,我入佛之前,俗名便姓李,此生无儿无女。”说完这话,他已是剧烈喘着粗气。
待他气息稍匀,又道:“我大限将至,却从未体会为人父之感咧。”说完这话,他出奇地终是露出了些许笑容。然而少瞬即逝,俄顷已被满脸的希冀所取代。只听他语调徐徐道:“你可否——?”他又是凝滞了下来,好似虚弱得连道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能够了,然而自他面色的端倪中却又似乎感觉得到他满满的犹豫。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将那句话说出。只听他道:“叫我一声爹?”
她见他神色,直是晃着脑袋,尽力凝神。此时,泪水早已弥漫她的脸。未几,她抚着他的须发,一刻也未犹豫,便有一字缓缓而出。
声轻却又重如洪钟。
“玄冥,记得,此生莫要修道习武,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语落,他那看不分明的眼眸充满着无尽的眷恋。他轻抚着李玄冥娇俏的面庞。直是这样紧盯着她。而后他忽而破涕为笑,将玄冥轻轻一提,送入了密室。
砖渐合,鬼门关!
正堂之中,仅有一人,盘坐着。外面杀声仍是阵阵,他岿然不动,轻声喃喃。声随风逝,似祭奠那逝去的过往。
“人生两大憾事。”他盘坐蒲团之上,作仰望状,似要看破这屋顶,正视这苍穹。他脸上满是愤懑与不甘,朗声道:
“曾经无敌于天下,如今无人问来去。
曾经莺燕绕床榻,如今枯草满坟冢。”
语罢,他忽而大笑,眼泪纵横。
“若能长生,岂不快哉!”
语落,闭眼,停息,如佛陀!
门外杀声渐停,后仅剩脚步匆匆,踹击屋门之声,由远及近渐明。俄顷正堂大门自外向内飞倒。门外赫然出现一人,青衣短篷,鲜血淋漓,衣上有些类似玄铁之物,护于胸腹,手臂等要害之处,面覆一具,巨眼长獠,仅通四孔,露眼与鼻。那人向室内瞥了一眼,而后一阵刺耳尖锐之声自他口中传出。众人听他哨声,皆向此地聚来,少时,人群掎裳连袂,皆聚于门口却不进。时过傍晚,院内屋内,人俱鬼面厉眼,灯火稀稀之下,如百鬼夜行!
此时,人皆静籁无声,仅有蛙蝉之声起伏。直至人群渐分开一线,脚步踏青石之声徐徐而来。那声轻柔却繁乱,亦如此人心!白衣灰篷,眼眉因篷帽遮蔽而看不明白,然自他唇看去,如仰月浅勾,兼之此人浑身散发着的如狐的气息,赫然便是此前屠村那人。
那人兀自走近坐着那人,数十人中,仅他缓步而行,是以动作愈显夺目。只见他脸上潮红依稀,待他立于那人身前。他口气深吸,右手轻抬脱帽,却怎地也抑制不住颤抖。而后,他左手亦抬,五指伸张后挥。顷刻,门外人影渐朦胧皆成黑烟散去。
相对无言,一双丹凤眸子只是端详着坐着那人,似要把他看个通透。一切俱是如此平静,直至那人右手伸张,掌上灵气回旋,狂暴迅猛有音爆之声。那气愈聚愈大,开始剧烈晃动。那人仍是不动,只是看着主持,而后他终开口,一双丹凤眸子,凌厉锋锐,血丝遍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成巨大视觉冲击。
“他们俱是因你而死。挡我抑或是不挡我,我都会去杀光他们。”他语调沙哑,似含着无数粒沙子。如此容颜,却发出如此音色,不禁令人扼腕。
“我们这类人,若所需而未得,便再也不管不顾了。这便是你教我的,不是么?”他且说着且徐徐转过身子背对于他。语罢,当然无人回应。然而这却似乎激怒了他。静默片刻。只见他猝然拧眉凝眼,而后猛然回身,将一双凌厉的眸子死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死?你害怕了是吗?”说完,他没有再发一语,只是以手抱头,用力撕扯着头发,好似陷入了癫狂之中。许久,他忽而抿嘴咬牙,痛苦之中带着疑惑,徐徐道:“可是,你怎么能死了呢?”
此时,他是如此的蛮不讲理。
他何曾讲过理。
那话一落,便见他右手之上,狂暴之气忽而乱窜似要脱出。他右手已是巨颤不止,却仍是不管不顾,兀自说话。此时,泪珠簌簌自他颊上嘴边划过,连绵不绝。
“原以为有一场恶战,本都是为你准备的。如今,该怎么办才好?”他忽而轻蹙他那细长的眉毛,微眯着双眼,一副兀自沉吟的模样。而后他又是猛地眉头紧拧,凝眼盯他。只见他玉面之上,好似遍布千里寒霜。“你以为...你死了...便逃避的了么?”语罢,他右手居然开始剧烈扭曲,青筋鼓起似要爆开。随后,那音爆声中隐约有骨碎声相随。此时,他头冠发带俱散,曲裾衣袂飘扬,眼角、鼻下、唇边俱是鲜血淋漓。那冠玉脸面之上,血泪交错纵横。
“谁会去在意——”还未说完,他右手已开始剧颤渐控制不住那气旋,便好像他此时的感情。那气旋漂移缠绕至他右手。少时,右手处赫然形成一把气旋笼罩的手刀。他竭力控制住右手,右手却仍颤颤巍巍。待他稳住,他往下续说,似用尽了全力。那语气凌冽使人如同坠入千米寒池。
“阻碍你得到的渣滓!”
语落,右掌还未触及脖颈,血痕细细兀地显现,自右向左蔓延。未几,肉沫横飞之中,头无力而断。而后乱窜之气在他体内肆意窜动,一条,十条,百条,千条。顷刻间,血痕漫布愈甚。
然而人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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