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第多少次睁开眼睛,他仍能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枯萎的花瓣,朦胧的月光,风都从一扇大开的窗吹进来,白色的纱帘如舞姬的裙摆,桃红色的酒液从半倾的石杯向外伸出柔软的长触,轻轻摩挲着灰白的地面。
他曾站在窗前垂首,无数次缄默着注视自己的掌心:“……到底是什么呢?是鲜血吗?”
模糊的发问,语意不清的字句。没人能回答,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
真遥远啊……
他向着月光伸手,带着凉意的微风回应般轻飘飘地钻过他的掌心。
“你是一个失败的王。”
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来,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中。
但他选择复述。
“是的,我是个失败的王。”
他仍然握着沉重的权杖,他喜欢走到高城上,抬起头仰望轻盈的月光。
臣民为他叩拜,将他仰望,他仍似臣民的月光。
天光沉金,岁时悄黯。某天,战火终于燃至一望无际的大漠。
高天之上,众神将他俯瞰,如猎鹰俯瞰狡兔——他回望着,眼瞳中映出兵戈燃起的三千疾苦,粲然一笑时,灰烬皆隐于漠漠黄沙之中。
“我愿臣服。”拉美西斯笑着向天众俯首,“为你们的威武……献上我所有的黄金和赞美诗。”
天众推搡着,使其中之一降落。
“我是采米尔,”一头金色卷发的少女伸出手,向他递来“臣服”的咒诅,“财富之神的门徒。”
“请与我签下交予黄金的契约罢。”少女垂眸,眼睫遮住了深黑的瞳孔。
“好啊。”他伸出手,歪着头,躬身贴近采米尔的耳边,幽蓝的眼眸捕捉到少女的颤抖,“呵……来,在我的手心画下你的咒诅吧。”
一直以来,他都极好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面貌,在无人处,他将自己的鲜血涂满全身,将毒牙狠心打碎,他蛰伏着,在黑暗中感受黄沙最冰冷的告白。
“采米尔,你听说过吗,”他忽然将少女的身躯摁进自己的怀里,采米尔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开始拼命地挣扎,惊恐的眼眸中溢出悲哀的泪水,“被你踩在脚下的这些黄沙,本是无穷无尽的黄金……假如它们从未被刻印下深沉的咒诅……”
“哈哈哈哈哈……可你我都明白——沙漠中……不可能有黄金,不是吗?”
长剑撕碎黄金门徒的胸膛,他将采米尔的脖颈折断,撕咬着她的血肉和骨头;强大的禁咒化成不碎的屏障,围着他撑起虚假而坚韧的天空。
天众皆惊惧不已,他们俯视着同伴的尸骨,在屏障外唤起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火焰将所有沙漠之民的灵魂吞没,让他们的身躯化为灰烬,使所有无罪之人死在令罪人永不复生的业火中。
这一切,只不过一瞬间而已。
金黄色的屏障中,他转过身,看见无数白骨与哀嚎化成轻飘飘的灰烬,飘转着融入滚烫的黄沙之中。
天众从未接触过源于鲜血的禁忌神力,他们妄图用碾碎虫蚁的方式碾碎这使用了禁忌之力的罪人——可沙漠的执杖人久久缄默着。
长剑穿过那层淡金色的屏障,将要穿透他的身躯时,他猛然抬头狞笑——命运使他满眼遗恨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双臂,飞向他的长剑碎成无数银屑,又幻化为密集的蝶群,逆着光穿透天众的身躯——
鲜血,如玫瑰盛放。
——
在《启示录》中,世人看到这样的记述:
“传闻在那大漠中,最年轻的执杖者于战争的火焰中与众神共同撕碎恶魔的身躯,黑色的血肉化成纯白的灰烬;彼时黄昏,来自地狱的复仇使黄沙间燃起最悲恸的孽焰——无奈众神葬身业火,消散的神力尽数流入那人的躯壳,苍天闭目间,唯他一人魂归。”
“拉美西斯……”
黄金城中被业火烧灼的残骸中,立着一个隐在热浪中的人影,那便也是他。
他闭着眼睛,满身被血液浸透,站在融化的骸骨中央,惨白的面颊被火光灼红,像尊用骨灰塑成的雕像。
谁撕裂了悲哀的阴云?放那些金色的猛兽奔袭?
谁摧毁了欢乐的绿洲?纵那些食人的业火烧灼?
谁遮住了温柔的月光?使那些催命的沙暴蜿蜒?
是那些挑起争斗的神?还是他自己?
“拉美西斯,你是个足够强大的掌权者……但,事实没法因此而改变,你仍然是个失败的王……”
“呵……”
他颤抖起来,逐渐不再压抑自己的大笑;业火炽热,他却觉得寒意从血管中迸出,化成狠狠寒凉的冰刺,从内向外层层生长,穿透自己的心脏和骨头。
“你的臣民因你而恐惧,因你而痛苦,哪怕你尽心而为,也永远不能让他们感到真正的心安……”
“你看,在你准备为了他们抛弃自己的心脏前,那些可悲的臣民已经被神明纵下的业火烧死了。”
“他们说,你的沙漠,是飞鸟不至的禁忌之地……”
“他们说,就连你的名字,也是不幸与悔恨的象征……”
“他们说,你杀了真正的神明,卡弥耶的身躯被不仁之人斩成血雾……”
“他们说,你的鲜血该涂在猪羊的身上,你的手心该被刻上最狠毒的咒文……”
他用双手捂住耳朵,低低地笑起来,脚步在业火中跌撞着:“……还有呢?还有什么!”
那声音从他的脑海中沉寂下去,火焰在黄沙上蹁跹出死亡之舞,跳跃的红焰如缄默的高歌;沙砾噼啪作响……那是灰烬正吟唱着的赞美诗。
“没了啊,”他缩在火焰中,橘红的火色燎上他血红的长袍,“那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呢?”
直至死亡,橙红的天际之外,再没有哪怕一点儿回音。
——
“万人逝去,拉美西斯因悲伤而沉睡,他的心脏化成不落的太阳,将黄金城的一切尽数焚成苍白的灰烬,轻飘飘地融入黄沙。”
瓦沙克从银白色的大殿中走出来,在最后一层阶梯上驻足;他缓缓地仰起头,苍白的眼瞳里倒映出摇摇欲坠的天空:
现在你该明白,那些记述极尽虚假。拉美西斯从未沉睡,从降生开始,他便不明白什么才是醒来。
心脏化成的太阳——它来不及升起,就已在众神的业火中化成苍白的灰烬。
谁的亡魂进入了由自己编织的幻境?去到哪里,美好才会永生?悲哀才能破灭?
黄金城的日光永远高照,微风将抚平黄沙中的所有皱褶;幻境中,哪怕赞美诗无人吟唱,光明之下,灿烂永生。
阿撒兹勒的玫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