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降生那年,是地狱使阿萨兹勒被杀死后的第十三年整。
在那一日降生的,共有两人。伊卡洛斯是其一,另一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降生的时辰较他早了半个日晷的距离,名叫阿斯拜尔。
阿斯拜尔在月亮快要消失的时候睁开眼睛,他的眼眸化成了夜色将褪未褪时的深蓝色泽,消失了大半的月亮化成小小的光点,深深地嵌进他的瞳孔中。鲁伯特站在阿斯拜尔身边,他的眼睛上一如既往地蒙着白布,他握着一根石杖,石杖顶端生着一朵死去多时的玫瑰;他抬起头,对着晦暗隐明的夜空,干枯皲裂的嘴唇一张一和,老者沙哑沧桑的音调从他看上去正值壮年的躯壳中违和地传出来:这双眼睛会成为比黑色奥洛夫还要珍贵的宝石。
伊卡洛斯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日落。那些西沉的光影没有消逝,而是尽数落进了他苍白的眼底;于是他拥有了一双金红的眼眸,死去的太阳在他的眼眸中轮转,就像是预示着,他逝去之时,身躯也会如这烈日一般——怀抱着虚无,永久地烧灼天空。
两个降生的孩童都被带到亚列的身边,白色的布带将他们的嘴紧紧缠缚,整个下半张脸都被与外界隔开,看上去就像是蛾蝶残缺的茧。
真是美丽啊。亚列碧绿色的眼睛弯成快乐的形状,她的下半张脸戴着铁箍。在这个天上的古城里,鲁伯特是唯一有权利说话的人——预言之人鲁伯特,他有着嘴,却只能去复述过去与将来之中来自他人口中的话语。
两个初降生的孩子被裹上纯白的衣袍,他们皱着眉,想去撕扯嘴上的白布,却被圣殿绚丽的光辉吸引。
圣殿之前,纯白的柱林中,高大的廊柱拔地而起,柱身上被雕刻着卷缠的芦苇,是无风时彼此相缠的模样。伊卡洛斯仰头,看见柱顶雕着的云朵与天上的相连,不同的颜色,重叠又蔓延,像鲜活的藤蔓一样一直生长到天边。
他轻轻地戳了一下身边的阿斯拜尔,与他深蓝色的眼眸对望,转头去指柱顶的天空。
阿斯拜尔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无数飞鸟在午夜跌落,瘦小的尸体落进柱顶雕着的云朵深处。他摇了摇头,不能理解伊卡洛斯的欢乐。
于是他停下来,也拉着伊卡洛斯停下来;他抬起手臂,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捂住伊卡洛斯的眼睛,不让他去看那些由飞鸟的尸体化成的云朵。
他想说些什么,要说的话都因下半张脸被捆缚而无法出口。他有些慌乱,撤去了捂住伊卡洛斯眼睛的手。他用手指抓挠着捆缚住下半张脸的白布,可那些布就像在他的脸上扎下根系一般,不论如何也不能扯下。
伊卡洛斯想要帮他,在手伸出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一朵枯萎的玫瑰,带着依旧鲜艳的色泽和褶皱萎缩的花瓣突兀地横在他与阿斯拜尔之间。
鲁伯特从圣殿上走过来,为这两个有些奇怪的降生之子赐福。他用手中的石杖敲了一下阿斯拜尔的头顶,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伊卡洛斯的肩膀。
他开口时,不属于他的声音和话语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那是一段音色有些尖锐的童声,音调却很平静,整句话像是被慢悠悠地唱出来:“不要将它打破,它是咒诅,也是赐福。”
————
比起天空,阿斯拜尔的眼眸更能让人联想到大海,回旋的深蓝色洋流如漩涡一般在他的眼眸中流淌,混沌迷茫又不着边际的海浪总能在他的眼底找到归宿,在海面之下游弋的鱼群永远不能掀起哪怕一丁点儿涟漪。
鲁伯特抱着石杖坐在巨大苍白的台阶上,石杖的末端轻轻地触碰着地面,枯萎的玫瑰以干裂的花瓣亲吻他苍白的脸颊。
他反复思忖着命运交予他的预言,在他尚且能够视物之时,他曾亲眼目睹黑色奥洛夫从巨大的神像上跌落,它就像是死神的眼睛,明明在跌落,却一度有如惬意飞翔,明明只是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却能在烈日投下的光亮之间对着他“眼波流转”,让他心颤。他发誓,再没有比那更可怕的宝石了。
但直到他的视野中逐渐变成一片茫茫晦暗,他也不曾再见到过比黑色奥洛夫更美的宝石。
鲁伯特垂着头叹了口气,他只觉得可惜,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看看如预言所述的那般比黑色奥洛夫还要珍贵的“眼眸”。
——
伊卡洛斯弯下腰用力推开面前沉重的门扉,他抬起头,看着这偌大的白色石板裂成两半,在他的视野中徐徐向内张开,心中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他压着胸膛,感受着正欢快地向全身泵送热血的心脏。
他轻轻地跳了两下,从两扇门张开的缝隙间迅速地钻了进去。
这座方形的白色建筑是存放古籍的破立殿,亚列说,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存放在这里。
亚列还告诉他,进入破立殿前需要向主神申报,但,伊卡洛斯不喜欢麻烦和冗杂,所以他干脆直接溜进去了。
巨门再次紧闭。伊卡洛斯在门边摸索了许久,终于使一根残烛的烛芯燃烧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有火光跳跃的烛台,走到高大的书架前。
他看到一本绿色的书,红色的字迹像是血液一般在绿色的封皮上流淌,他伸手将那本书取下,使书籍的下沿抵在怀中,垂首时,三个鲜红的大字如美人的眼眸一般映进他的眼底。
“……《启示录》。”伊卡洛斯轻轻地念出书籍的名字,他抱着这本厚重的书,倚着书架坐下来,将烛台放在身边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翻开书,在目录的前一页看到了一根漆黑的羽毛,羽毛被压得很扁,就像是印到纸上了一样。伊卡洛斯愣了一下,轻轻地拿起羽毛,看到羽毛下面落着一行小字,他要凑近了看才能看清。
纸上写着:蜉蝣之歌,唯有哀奏。
往昔恨惘欢喜,今朝独余空寂。
伊卡洛斯将纸张翻页,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欢快地跳动,每一个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天不真,地也假。虚空之中,总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我一个人待着,总是回想起我还是人的那段旧日子。不过,看到这本书的你,应该已经没有自己尚且为人之时的记忆了。
人的寿命短暂,就像是蜉蝣一般。被天神选中的人,便能够在死去之后以神的身份降生,当然,也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失去所有为人时的记忆和开口的权利。不瞒你说,写这本书的我,就是个天神。我找到引导之神赫尔墨斯,用我所有的权利换取了我为人之时的记忆。当然,这是个很蠢的做法,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这片天空上的神明,是背负着咒诅的存在。
一切只因在很久以前,一个无名的神子无意中帮助富饶之神弗雷找到了他丢失的巨树之种,它被一只神兽含在嘴里,弗雷在神子的帮助下砍下了神兽的头颅,割下了它的舌头,这才发现这颗巨树之种已经在神兽的舌头上布下根系。
弗雷又悲又喜,他将自己的一件宝物赐给了无名的神子,以感谢他帮助自己觅回树种,与此同时,他又对这片使巨树之种在神兽舌上扎根的土地施下咒诅。
‘凡神生于此,出口之言,倾而易真’。
具体一点,就是说,有人将‘你去死’说出口,这句话里的‘你’所指的那个人就会立刻死掉。
啊,我还是改不了用‘人’这个字打比喻的习惯,不过你得原谅我,毕竟我一度也是个人。
诅咒被布下后的短时间内,这片神域爆发了无数场血腥的屠杀,太阳许久都没能升起,而在有人发现这其中端倪的时候,弗雷早已一走了之了。
哈,初代神明特有的强大而又喜怒无常,谁也没有办法。
……”
“咚、咚、咚——”
突兀的声响让伊卡洛斯神经紧绷,他慌乱地站起身,将羽毛夹回书中,却在将《启示录》归于原位之前透过书架上未有书摆放的缝隙看见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漩涡般的眼眸,属于阿斯拜尔的眼眸。
————
阿斯拜尔从书架后面走出来,慢慢地踱到伊卡洛斯身前。他向伊卡洛斯伸出一只手,在书架边上的抱着书的人怔了一会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将手中那本《启示录》递给对方。
瘦长苍白的手指若坟中枯骨,阿斯拜尔用这样一双手轻轻地翻动泛黄的书页;页码越来越大,从几十到几百,伊卡洛斯看着书页角落上不断跳动的数字,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只鸟儿的身影,鸟儿长着黑色的羽翼,随着满是皱纹的书页向越来越大的数字翻跃,它也越飞越高……
最后,阿斯拜尔用两根手指夹住一张薄薄的书页,又轻轻松开。伊卡洛斯看见一根洁白的羽毛,它就乖巧地躺在阿斯拜尔最后翻到的书页上。
啊,原来阿斯拜尔也在看这本书,而且,他就快要把这本书看完了。
那人合上书,将书轻轻地放回书架,又俯身捡起放在地上的烛台递给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将烛台接过来,跟上了阿斯拜尔漆黑瘦高的背影。
烛台投映下的须臾光亮中,阿斯拜尔灰暗的影子在阶梯间飘荡,伊卡洛斯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他的哥哥走得快,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就像是从地狱来的鬼魅幽灵。最后,阿斯拜尔停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点着白色的长蜡烛,隐约有一股玫瑰花的香气从温热的火焰中飘出来。桌子上放着两张纸,其中一张纸上放着一根黑色的羽毛,另一张纸上放着一根白色的羽毛。
实质上,并非是两根羽毛,而是两支可以写字的笔。它代替了嘴,成为神子们新的交流工具。
阿斯拜尔轻轻地拿过伊卡洛斯手中的烛台,明红的光亮将他的半张脸摁进黑暗里,浅淡的阴影绕着他的脸颊爬行。阿斯拜尔半睁着眼,定定地注视着烛台上所剩无几的蜡柱,半晌后,他抬头看了伊卡洛斯一眼,带着烛台转过身,用手将那可怜的火焰压灭。
伊卡洛斯在他身后好奇地歪头,看见他用自己那只枯骨一般嶙峋的右手一下将那滚烫的焰火压灭——那一瞬间,伊卡洛斯看见垂死挣扎的火焰在窒息中从他的指缝间伸出火舌舔舐氧气,随后便干脆地一命呜呼。
他目睹了全程,然后呆住了。
阿斯拜尔摇了摇头,他将手掌摊在伊卡洛斯凝固的视野里,向他表明自己全然无事。
伊卡洛斯还未看清他的掌心,他忽然把手撤走了。伊卡洛斯抬起头,阿斯拜尔正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用手指向桌子上摆放的纸笔。
他们凑到桌子边上,阿斯拜尔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地写着什么:“烛台快燃尽了,待回去的时候还要用到它,所以先灭掉为好。”
嗯,有道理。伊卡洛斯思索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放在桌子另一侧的白色羽毛。
“可是,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手不会被灼伤吗?”
阿斯拜尔在单薄苍白的纸上写道:“我给你看一个秘密。”
伊卡洛斯好奇地凑过去,看见阿斯拜尔将右手的掌心移到他的视野里,那上面赫然横着一道笔直细长的裂痕——
自那裂痕起始,皮肉各自向两侧拉伸、堆积,一只深蓝色的瞳孔在裂痕中央显现,瞳仁因火光而缩小,眼球转动着,像是在寻找新的视角里潜藏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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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拜尔的轮廓被过于明亮的烛光隔断,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脆弱的纸片,也像是一根洁白的羽毛,现实中大理石端庄优雅的边角将他包装进巨大深邃的相框里,一切都很完美,而在摁下拍照键留影的一瞬间,烛光让阿斯拜尔的身躯透出如焰心一般隐约模糊的亮白色,伊卡洛斯莫名产生了一种可悲的错觉,那感觉就像是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和物……一切都无法被留存下来;然而,却不能盲目地怪到蜡烛和火焰身上,冥冥之中,神的旨意主宰着万象。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向任何人说起。”阿斯拜尔在纸上慢慢地写道,“它看上去很脆弱,但实则非常坚硬,你可以摸摸它。”
那只生在右手掌心的眼眸落进伊卡洛斯的视野之中,深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伊卡洛斯试图分辨究竟有什么东西被埋藏在这诡谲的深蓝色之中;但那只眼睛却隐约给他一种注视死物的错觉,他感受不到任何活生生的情绪。
他想,这一定是一只不会流泪的眼眸。伊卡洛斯壮着胆子,伸手去碰触那只停止转动的眼球,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它的眼白里发抖,却并未碰触到预期中的柔软,正像是阿斯拜尔在纸上写道的那样,它异常坚硬。
伊卡洛斯加重力度去探究它,眼球的转动让他体会到抚摸墙壁的触感。
它像世界上由最坚硬的大理石做成,漩涡般深蓝色的瞳仁就像是宝石稀有的色泽。伊卡洛斯莫名地想着,倘若真的能够将这只眼睛看作是宝石,那么这一定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了。
“它会痛吗?”伊卡洛斯把字写在纸上,以桌子为载体,轻轻地用手指点着,将纸推给站在他对面的阿斯拜尔。
“不会。”不过多时,纸上便流连下一串字迹。
“真的像宝石一样啊。”
……宝石吗?
阿斯拜尔注视着这两个圆乎乎的字眼,摊开自己的右手,同掌心的眼眸对视,他控制着那只眼睛左右上下地转动,利用火光使瞳仁缩小又放大。
宝石也会动吗?
鲁伯特站在他身边说出的那句预言也提到了宝石,预言中说,他的一双眼睛会成为比黑色奥洛夫还要珍贵的宝石。
他想,在过往之中,他一定在哪里听闻过黑色奥洛夫的存在,并有机会亲眼将它目睹。但如今,不论翻阅多少典籍,他也无法在字里行间寻觅到它的存在与传闻。
它被视为禁忌了吗?还是说,它并没有在神域中流传的契机?它还在人间吗?战争与灾厄会将它毁去吗?
离开破立殿后,他在玻璃花园找到了鲁伯特。那个蒙着双目的人正靠在阶梯上,他看上去像是睡去许久了。
阿斯拜尔走到他身边,隔着一段距离在阶梯上坐下来,他抬起右手,张开掌心的眼睛。在鲁伯特的怀里,石杖顶端枯萎的玫瑰如染血般殷红。
阿斯拜尔闭上眼转头,白色的长发如蛛丝将他的大半张脸缠缚。
手中之眼的视野中,玫瑰枯萎的花瓣颤抖着,沸腾着,在空中融化,作灰烬罹散。
鲁伯特转过头来,阿斯拜尔与他被蒙住的双眼对视,轻轻地收回右手。
“安士白(Asbeel),你真的把那些预言当真了吗?”
这是一段音调妩媚的女声,音色却温和而淳厚。
慈母的质问,总没有真切的回答。
阿斯拜尔怔怔地看着躺在鲁伯特怀中的石杖,视野之中,那石杖顶端的玫瑰花瓣一如既往地蜷缩枯萎,鲜红色的花团像一滩血液,扭曲着抵在鲁伯特的胸腔。
———
写给读者: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世界观会随着章节的更新而慢慢构筑,关于沙漠,天空,海洋……以及人,神明,恶魔之间荒谬悲哀的纠葛。详细的划分在作者说里。(前面几章可能有点唠叨,后面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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