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做了一场梦,又似乎是沉入了另外一个梦境。
代达罗斯叫他的时候,他正在看着窗外发呆。
雪已经停了,风吹得很凶。
“……喂,伊卡洛斯?”代达罗斯耷拉着眼皮,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低温环境总是让人感到疲惫和困倦。
“什么?”伊卡洛斯没转头,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伊卡洛斯觉得确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绞尽脑汁去想,从狗叫一路想到太阳,可越是思考,脑袋越是疼得不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桌子上他之前没雕完的雕塑狠狠攥起来,甩着手臂将它摔在地上,“**的!一定和这个破雕像有关系!”
“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它!”
代达罗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雕像砸在地上,传来突兀的声响,黑狗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喉咙里发出示弱的声音。
“别想那么多,可能只是你突然想……”
“我怎么会忘记原因?”伊卡洛斯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咬着牙,眼睛里都是血丝,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来回踱步,“该死的,该死的!我一定忘记了好多东西!”
代达罗斯想到了那个怪物,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嘴,想要以此来安慰他的朋友,可这个时候,一股力量让他不能动弹,他的嘴唇和眼球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一个低沉而破碎的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响起来,像是腐烂血肉化成的难以理解的声音,但那声音确实吐出了清晰的字节:
“让他忘记……”
“让他忘记……”
代达罗斯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胁,那声音消失之后,他的舌头仍然不允许他说出真相,但他若是想要说点儿别的,脑子里如果想着烂笑话和会飞的青蛙,那他的舌头就会恢复柔软。
“……”代达罗斯低下头,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黑狗,又意味不明地看向伊卡洛斯。
“让那些逝去的往日都安息吧。”
代达罗斯本没指望这句话能让伊卡洛斯平静下来,可伊卡洛斯竟然真的停下来,他弯着腰,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两条腿像烧黑的棉线一样僵硬发紧,他没能迈出步子,摔了一跤,下巴磕在椅子上。
代达罗斯把他扶到床上,他让他躺下来,最好能陷入睡眠,这样便能暂时缓解他的神经紧张。
代达罗斯叹了口气,他弯着腰把地上的雕塑捡起来,这块本不能用来雕刻的石头还真被伊卡洛斯修得像模像样,但不管怎么看,也依然怪得很。
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破壳的鸟蛋上长了一对格外破旧的翅膀。
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角落里走出来,它趴在床尾的狗窝里,安静地睁着眼睛,似乎在看着床上的伊卡洛斯。
代达罗斯把那个雕塑轻轻地放在伊卡洛斯沉睡的面孔边上,然后,他从挂在墙上的大衣袋子里掏出烟枪,对着恹恹的黑狗比了个手势,打开门带着狗去了外面。
———
代达罗斯和一只狗互诉衷肠。
是的,一只狗。
在雅黎各森林中寻找腐木的那些日子里,他遇到了这只流浪的黑狗。
真是一只有精神的狗——这是代达罗斯对这只狗的第一印象,它吐着舌头,摇着尾巴,闻闻代达罗斯手里的腐木,就学他的样子用前爪在枯叶里刨动。
如果没有这只狗陪着他,他可能早就死在那片森林里了——他是个没精神的人,他强撑着过活,将所有对死亡的向往都转移到钻研雕塑艺术上。
“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翅膀,”他坐在门外的雪地上,风小多了,不刮脸,也没有声息,寂静的周遭却让人觉得更冷,代达罗斯把狗抱在怀里,他用没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的大手去摩挲黑狗头顶的毛,“我想死得壮烈一点儿,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狗闭着嘴,没吐舌头。
“我忽然就想说说,在雅黎各的时候我都和你说得差不多了,但是我还想再和你说一遍。”代达罗斯把下巴搭在狗头上,天很亮,但是一点光也没有。
“我要是也是一只狗就好了,不,最好从未出生过,”狗似乎在听着他说,它的皮毛很厚实,它一定在外面活了很久。
代达罗斯沉默了,他想说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
再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儿也说不出来了。不是因为威胁而开不了口,也不是因为干瘪的嘴和僵硬的舌头。
他出生在一个很小但很华丽的房间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抱着他,他当然没有那时候的记忆,也没记住他母亲的面容。后来,他在地下的监牢里看见了一个很小的破旧囚室,它似乎被很好地装饰过,里面有倒塌的暗金色烛台和被老鼠咬坏的纱帘,他的奶妈指着那个囚室的铁栏和他说:“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对此,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他那时候六岁,回头看着奶妈满是恨意的眼睛,心里觉得害怕,他对这个一直以来对他最好的女人说:“真的吗?”
没有回音。
后来,奶妈离开了他,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她的面孔日复一日地缺减,直到消失不见。
他开始自己一个人溜进地牢里看那间“华丽”的牢房,隔壁的死刑犯的头歪在铁栏上,长而乌黑的发须像怪物挣扎的触手,这个人叫斯拉德,他已经十六年没杀过人了。
“小家伙,我见证了你的出生,”斯拉得挨着铁栏的间隙向外吐了一口唾沫,“就像你亲爱的父亲一样。”
死刑犯大笑起来,露出十二颗黄牙。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像可怜的蛆虫一样!你注定生来就看不见太阳!和我们这些罪人一同沉入地狱吧!”斯拉得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近了,近到足以让死刑犯抓住他的灵魂。
“真的吗?”他看着那双悲哀的眼睛,平静地问着死刑犯。
斯拉得怔了一下,他忽然笑起来,松开孩子的衣袖,快速地从干草里翻出一把小刀塞进代达罗斯的手里:“……孩子,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
代达罗斯终于知道他对面的男人已经被时间折磨成了疯子。
“别走这儿,别走这儿——这是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四周全是要把你吃掉的怪物!”
代达罗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太小了,他只能一直记着这句话——比记住国王的话时还要认真地记着一个疯子的话。
“你一定要以壮烈的死法死去,你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做这件事……”
对于斯拉得而言,没什么比被黑暗的命运处死更加屈辱了。
斯拉得的泪水给他洗了个脸,流进脸上的须发和褶皱里,代达罗斯记住了他的话,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把这个杀人犯当做了自己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妹妹出生在很大的房子里,太阳光从窗子外面透进来,她撕扯着布娃娃的手臂,大人们说她是个骄纵任性的女孩。
佣人围在有光的地方,代达罗斯的身边只有他的贴身侍卫。
在他七岁生日的这一天,国王打碎了装着葡萄酒的酒杯,猩红的液体淌到他的脚边,他低着头看脚边的葡萄酒,听见他的父亲对着侍从下达了将他驱出王宫的命令。
他的侍卫被革职,身上贵重的衣物被扯下,被人扔到宫外,他摸着腰间的短刀,是斯拉得送给他的那一把,他早早地用石头给它做了个刀鞘,却又硌得皮肉生疼。
他说:“好吧。”
夜里很静,很黑,他不记得那时候是春天还是夏天。
他摸着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腰间的刀向远处走,远处那些黑暗里似乎藏着真正的光亮。
“我走出迷宫了,父亲。”他说。
于是他带着腰间的刀去街市间谋取生计。
“你是谁家的孩子?”终于有一个老人愿意和他说话。
“我是罪人的孩子。”代达罗斯说。
老人点点头,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满是老茧的手指着那里:“你带了什么?”
“是一把刀,”代达罗斯把刀从腰间拿出来,连着那个石头做的又大又松的刀鞘,“我不知道要用它来做什么。”
“……”
老人看见他的刀鞘:“这是你自己做的刀鞘吗?或者是你的佣人?”
“是我自己做的。”代达罗斯说着,用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老人。
“你跟着我吧。”老人说,他转过头,拿起手边在谈话开始前便放下的长锯。
于是,代达罗斯便跟着老人,将那把刀用来雕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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