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别急,这个故事马上就结束了,让我们加快讲述的速度。
伊卡洛斯回到那小木屋里时,代达罗斯注意到他脸上的泪痕,它们已经被冷风吹干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两道浅淡的痕迹,黑狗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它抖落了身上的雪,趴在它的狗窝上睡去了。
代达罗斯放下手中的蜡油和木锯,用担忧的语气询问他的状况。
“很好,我很好。”伊卡洛斯对着他露出微笑,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后来,他找到一块石头,白色的,并不大,它静静地躺在在雪地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弃婴。
他将它抱起来,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抱在怀里,然后,他想起关于“父母”的问题,他看上去并不遗憾,也没否定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事实,他将那石头带回去,进到屋子里以后,天上才开始下雪。
“我曾有父母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怪物。”伊卡洛斯有些迷惘地想着。
不知道是第几场雪了,灰烬一样的雪花隔着被拉起来的百叶窗在外面静静飘落。
他拿起刻刀,在捡来的石头上进行雕刻。可惜这不是专门用来雕刻的石头,一切都很艰难,轮廓的勾勒,边角的转圜……这些都让他感知到自己的自不量力。
但他并没有因其困难而放弃,他一向如此,哪怕他早就明白终点的不尽人意,也会从始至终都献出自己所有诚挚的心意。
“我一定养不活鱼,代达罗斯。”他为手中的石头磨出棱角锋利张扬的翅羽,一边吹去上面的石屑一边同代达罗斯对话,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代达罗斯正用蜡油粘接腐木做的羽毛,他做了两对翅膀,一对是他的,一对是伊卡洛斯的,都铺在地上,棕褐色的翅膀,上面全是和老牛皮纸一样泛黄褶皱的羽毛,像从死去的蝴蝶身上剥下的腐烂皮囊。
“鱼吗?”代达罗斯垂着眼睛搅和蜡油,“不如养条狗。”
代达罗斯说着,从桌子上拿下来一只剥完的苹果扔给伊卡洛斯:“别想着养鱼了,吃苹果,以后可难吃到这些了。”
狗在睡觉,发出一点儿惬意呼噜声,不知道是不是伊卡洛斯的错觉,它似乎没有以前精神了。
———
又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几乎每一天都在下雪。苍白的,灰烬一样的雪,这是谁的泪水呢?
伊卡洛斯看向窗外的时候,代达罗斯伸手把百叶窗拉下来,他看上去闷闷不乐:“该死的鬼天气。”
他很少说这些粗话,毕竟是出身于宫廷中的人,那些良好的教育曾让他谴责不堪的自己。
“你这样可不像个宫廷人。”伊卡洛斯抽了下嘴角,他看了代达罗斯一眼,伸出右手抬起百叶窗的底端,露出一条灰白色的缝隙。
“无所谓,老子现在不在乎。”代达罗斯怂了下肩,他拿起桌子上的刻刀,很快就削完两个苹果,“说点你不知道的,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宫里出来过日子。”
“嗯?”伊卡洛斯抬起眼皮,“不是你自己要出来的吗?”
“哪个小孩儿放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非要出来受罪啊,”代达罗斯把一个苹果扔到伊卡洛斯的怀里,“这苹果也许是神的恩赐,我在本该是空的木箱里翻到它,闻起来很新鲜,不过管他呢。”
“……你那时候多大?”
“也就七八岁吧,记不清了。”
狗闻到苹果的味道,摇着尾巴跑过来,代达罗斯掰下一小块扔到地上:“我是私生子,我的母亲似乎在我刚出生后就因此被赐死了。”
“什么?”
“很多人知道这个,当时是国王把我从宫里赶了出来。”
“……”
“你还真是不转个儿,我的身份要是被人们认可,为什么那时候没人来要挟我回兰开斯特继承王位?”
“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我呢。”代达罗斯咬了一大口苹果,他把剩下的苹果都扔给狗,绕过地上铺着的翅膀一下躺倒在床上,“说到底,都与我无关了。”
“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转过头,他听见狗在他脚边啃苹果胡的声音,他手里的苹果还没吃几口。
“等雪停下来,我们就试试这些翅膀。”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
雪一直没停下来,可按照时间来算,冬天马上就要走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伊卡洛斯在夜里小解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他本是跑着回去的,雪花落下来,风也很冷,然后那个影子让他停下来。
很奇怪,冰天雪地里,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害怕,反而却期待着什么;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那个影子的前面。
他看见从自己口中呼出来的白色热气,它们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哪怕已经离得很近,那个影子仍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大概的人形。
“晚上好。”伊卡洛斯向它打招呼。
他陪着那个影子站了一会儿,可它一直没有动静,温度越来越低,伊卡洛斯感觉自己快要被冻成冰块,他叹了口气,打算回到小木屋里。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那个影子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触感瞬间席卷体内,伊卡洛斯没有挣开,他转过头,看见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球像是僵硬的宝石,不显示出情绪,却一直流下泪水。
“……阿撒兹勒?”
这一瞬间,雪停下来了。
“……”
“阿撒兹勒……”
那个影子凝固在雪地里,拉住伊卡洛斯的手没再用一点儿力气。
“我要离开了。”他用平静的声音向伊卡洛斯道别,“也许再不会回来。”
“你要渡过约旦河了吗?”伊卡洛斯愣了一下,但他坚持向影子露出勉强的微笑。
“但愿约旦河的河水能将我的魂魄淹没。”阿撒兹勒说着,幻化出接近人的样貌,苍白俊美的皮相中嵌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长发在风中飘落。
“亲爱的,我是个怪物。”
在带着小鸟雕塑爬出窗外的那一瞬间,他的声音曾在伊卡洛斯的脑海中响起,也许是在心脏里,他不能理解那串声音的含义,它们听起来像是水中飘摇哭泣的水草。在发现阿撒兹勒带走了小鸟雕塑的那一刻,伊卡洛斯做出了他的猜想:阿撒兹勒也许没打算再回来。
“那我是什么?被怪物养大的小怪物!”
伊卡洛斯转过身,他忽然伸手掐住阿撒兹勒的脖子:“听着!我受够了!不准再离开!”
“哪怕杀死我也好!你为什么不留在我的身边!”
阿撒兹勒没阻止他的动作,他抬起右手,用指尖顺着伊卡洛斯的头发:“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再……让你害怕……”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更爱你!”伊卡洛斯看着阿撒兹勒虚无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现在,是他最后能留住阿撒兹勒的机会。
空箱子里的苹果,夜里复燃的蜡烛,不曾停歇的大雪……伊卡洛斯压抑着自己,他无数次梦见阿撒兹勒从火焰里钻出来,变成一个黑色的影子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的影子像是天使,巨大的翅膀,温暖的怀抱,沉睡之人想要抱抱他,灵魂却困在不能动作的躯壳中,只能闭着眼睛急躁地喘息。
“我有对你说过吧,阿撒兹勒……”伊卡洛斯把他扑在地上,他撕咬他的嘴唇,却只尝到鸢尾枯萎的浅香,阿撒兹勒看着他流泪的眼睛,手掌轻轻地压着他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
“如果你再离开我,我一定会死在伊利亚河里。”伊卡洛斯用颤抖的声线在阿撒兹勒耳边呢喃,“一定。”
阿撒兹勒忽然将伊卡洛斯抱住,冰冷的右手用力压在他的后颈上,他将伊卡洛斯的上半身牢牢摁在怀里,后者咬住他的锁骨,泪水在他的皮囊上滑落,伊卡洛斯听见耳边传来蛇类吐信子的声音:“我的宝物,泥涂河的河水再难洗净我的魂魄,我的魂魄就快要被黑暗彻底吞噬,踏过约旦河,只有死海的浪花能够洗净我的魂魄……”
“……我真的再也不能见到你吗?”
阿撒兹勒不再说话,他们在雪地里长久地相拥,伊卡洛斯紧紧地抓着阿撒兹勒的衣物,他的手指用力到颤抖,泪水将所有情绪堵滞。
如此冰冷,如此静谧,一心要将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撒兹勒看了一会儿不落雪的天空,他抚摸着伊卡洛斯的头发和背脊,僵硬地歪着头探出尖牙,怀中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他并没有反抗。阿撒兹勒松开对怀中人的禁锢,轻轻地咬住伊卡洛斯的后颈,只让牙尖嵌进血肉。他为他注入能让人陷入蜃境的致幻毒素,从后颈能快速地到达脆弱的神经:“……将我忘记吧,我的宝物。”
伊卡洛斯挣扎着不愿闭上眼睛,他的眼皮像是处刑台上将落不落的铡刀,所有刀锋下面都悬着自己的头颅,他终于意识到阿撒兹勒对自己做了什么,抖颤着牙关,拼尽全力在喉咙中挤出破碎的音节,泪水从眼角淌下来,却未曾滴落:“我不要……不要……不要!”
阿撒兹勒看着他,他的眼角流下腐烂的黑血,伊卡洛斯却只能看见他的眼泪——像冰冷的月光,像解冻的薄冰。
“我会与所有霜雪一同离去,逝去的春日已将复活……”
柔软的铡刀落下,轻易斩断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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