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4 发疯的教授

07 夏沐风的行动

我们并没有在学校里多待，因为夏沐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可以暂且离开这里一会儿。”

“嗯？你不打算借走这几本书了吗？”一旁的岳明姝好奇地问。她偶尔会来图书馆代管书籍，在学生中间极受欢迎。我因着喜欢阅读的关系，与她非常熟络。

“我倒是想借几本书。”我说。

“嗯……1998年版的《霍桑探案集》？这可算得上是图书馆最最重要的遗产了，真是有眼光啊。”我的朋友笑眯眯地望着我。

“等会儿，你说遗产？怎么回事啊？”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

“是一位已故的老教授送的，应该是叫陈意清吧。”岳明姝想了想：“送这套书的时候，他快七十岁了，不久就因病去世，听老师讲，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

“嗯，不错，我也有些印象，那个时候，夏筱青把我托给孔叔叔照顾，有四五天光景，想来陈教授的葬礼一定盛极一时，高朋满座吧。”夏沐风笑了笑。

“说起这位教授，据传还是位奇人呢。”在我办借阅手续的时候，岳明姝漫无边际地同我闲聊，一边闲聊，一边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哎呀，这种书应当用塑封袋做容器才是，只可惜眼下没有多余的塑封袋，而你和夏医生又执意要走，就只能委屈一下这本旧书喽，虽然还是有点可惜。”

“且慢，”侦探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愉快地问她：“是怎么个奇法呢？”

岳明姝很是惊奇，呆了一下：“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这么八卦吧？你不是还有事在身吗？”

我想了想，急忙岔开话题：“不不不，那只是一件小事，本来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兴奋剂的事情只是一种推测，有待确定，搜查也不甚方便，若是用强，必定会使当事人的声誉受损，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夏医生正犯愁呢。”

“如此看来，你们已经查出事情的经过了，只是在为最后的环节犯难喽？”岳明姝难掩好奇，很放松地问：“是什么事情呢？需要我帮忙保密吗？”

“这倒无妨，”夏沐风笑了笑：“还是让小蔡给你讲讲吧，这件事情由文学家讲出来的效果可比我这样的逻辑学家要好得多了。”

我自然乐于从命，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情给她详讲了一遍，彼时食堂里正待开饭，夏沐风自然就变了主意，决定先一起吃顿饭再走（究其原因，应该是星期二的菜单上有鱼香茄子）他对于美食，素来是不愿意放过的。

“这件事情虽小，可当真是波诡云谲，跌宕起伏，也无怪乎冯植同学在此徘徊不前，被发病的教授吓得六神无主了。”岳明姝在去食堂的路上，对我叙述的事情啧啧称奇：“而你们居然只用了两天就查清了整件事，不愧是出色的推理小说家。”

“我可不能掠人之美，”我笑了笑，看了看夏沐风：“这件事情上，夏医生可比我快得多，昨天晚上就想明白了。”

“你看，你真像我的影子一样，这种追本溯源，寻根究底的功夫比我要好得多了。”夏沐风眨眨眼：“你应该能想明白吧。”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对吧？”岳明姝笑了笑：“多半是一件恋爱案子，而且是一段忘年恋，是不是？”

“你先等等，忘年恋这个推测又是从何而来呢？”这下轮到我纳闷了。

“这自然是因为小岳留下的话头啊。”侦探先生笑了起来：“那副眼镜的主人，正是已故的陈教授的独生女儿。”

“这一层又是怎么推理出来的？”岳明姝震惊了。

“这自然不可能通过推理得来。”我说。

“陈教授老来得女的奇事倒是很容易推理出的。”夏沐风笑了笑：“小岳啊，如果你只说忘年恋的事，我是万万不会起疑心的，可是你先暗示了陈教授是个奇人，我又知道眼镜的主人是谁，你碰巧又说出了忘年恋的推论，这无异于把自己要高价售卖的关子亲手砸碎啊，你应该更小心才是。”

“是是是，听你的听你的。”岳明姝无奈地笑了笑。

“还要多喝水多锻炼，按时吃早饭，这一点可千万不能马虎，水果也要多吃，工作也要悠着点做才好。”夏沐风笑眯眯地望着她：“神经衰弱虽然好了，可如果老是不改掉坏习惯的话，恐怕有罹患胆结石的风险哦。”

这一回，侦探先生总算没有像颜料商一案中那样，失却了医务工作者的风度，反而特别像个寻常的医生（尤其是他唠唠叨叨的神态和那安抚孩童似的语气）这也侧面说明了此番事情之细小，委托之轻松。

岳明姝认真地听完，点了点头，这一回，我们一行人受了美食的感召，不再漫游，直奔食堂而去。

夏沐风认真地付过钱后，就坐下来吃饭了，今天的鱼香茄子确实非常好吃，侦探先生照例吃了两碗饭，一份鱼香茄子竟被他吃掉了一半有余，想来这道菜十分对他的胃口。岳明姝也很听劝，从善如流地多吃了一些菜。

饭后，夏沐风就要拉着我去见一个人，我心里有数，却也不能不感到好奇，这好奇的由头自然是因为侦探先生午饭前说过的话，他是如何认识教授女儿的？又怎么会同时满足既认识已故教授的女儿，但是不知道那位已故教授老来得女的事情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条件呢？

这种乍看之下水火不容，极为矛盾的事情向来有两种解释，其一，夏沐风虽然认识这个人，但也许只是道听途说，故而了解不深。

其二，侦探先生和我们即将要拜访的这位女士因为某一件案子相识，志趣相投，遂引为知己朋友，连对方的身世都忘了问。再者，夏沐风平日里最反感社会上一些多嘴多舌，乱嚼舌根的男男女女，想必也不会问这种涉及隐私的问题。

这第一种猜想很容易排除，如果只是道听途说的话，夏沐风是绝对不能仅凭一副金边眼镜而认出它的主人的。

于是我转而又好奇起来，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夏沐风笑了笑：“你瞧，你不是已经看破我的心思了吗？这原是十分容易的。”

“我还记得，在处理洪文中学那件案子的时候，我对你的那一套分析推理的方法惊为天人，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达不到这种程度了。”我笑了笑：“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呢。”

“结果潜移默化，现在你也许运用得比我还要熟稔一些呢。”夏沐风笑了笑：“哈哈哈，看来我的治疗已经起了效用，这真是值得庆祝啊。”

若说治疗的效果，早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润物无声，逐渐开始发作了。

“是什么事呢？”

“你应该还记得，在我们处理第一件案子的时候，我曾经讲过清楚谢漱玉情况的理由吧？”他笑眯眯地问我。

“你伪装成一个老藏书家，然后假意卖给那孩子一些书，后来，你又从那个掩护身份之下脱出身来，把那几本书又送出去了，而且分文未取。顺带还破了那一桩悬案。”我想了想：“难道你们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是啊，我帮婉云阿姨解决了一件小事情，她还欠着我的人情呢。”夏沐风笑了笑：“她一定想不到，这个人情已经悄无声息地还完了。”

“你是指兴奋剂的事情吗？”我问。

“是啊，前面两件案子里，违禁药物出现了三次，一是刘明慎服用的过期氯氮平和安眠药，二是那位谎话连篇的控制狂蒋校长在第一次犯案时用来迷晕学生的三氯甲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氯仿。”夏沐风笑了笑：“这第一点中的两样药物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这第二点中的三氯甲烷嘛，可就不是什么寻常药物了，一般的诊所，药房，医院，可都寻它不着啊，其珍贵程度不亚于我的那一点可卡因溶液。”

“所以你怀疑，有一群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专事走私违禁药物的勾当，以供违法犯罪之用？”我问。

“恐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你想一想，那个死刑犯不是干出了买凶谋杀亲夫的事情吗？可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哪儿有渠道雇佣专业的，悍不畏死的杀手呢？再者，即使有雇佣杀手的渠道，佣金也足够让寻常的中产阶级倾家荡产了。”夏沐风摇了摇头：“这其中，多少有点儿以商养黑的味道了，而且是用一种非法勾当供养另一种更大的非法勾当，无疑是社会中最危险的毒瘤了。”

“嘶……也就是说，肯定有人在暗中聚集一些危险的罪犯吗？”

“当然了，不过，现在要查出这些人很容易，我那里积累了足足三年的线索，只要教授肯帮帮忙，把卖兴奋剂的供货商提供给我……”

“可是万一供货商只是个小角色呢？”我问。

“这倒不妨事，放心交给警察叔叔吧。”夏沐风笑了笑：“我们倒可以功成身退，只用解决教授发疯的事就好。”

“可是我们没有什么物证啊？”

“哈哈哈哈哈……”侦探先生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推理出这是一件恋爱案子了吗？那又为什么非得拘泥于破解一般谋杀案的思维呢？”

“我认为人证和物证是有普适性的思维啊？”

“这固然是不错的，不过侦探学上自有更公允的判断，一般来说，一个真正的侦探应该具有三种最主要的特质。”夏沐风继续说：“其一是依据事实，大胆假设的胆魄，其二是为了证明或者推翻自己的假设需要的纯粹的理性以及广泛的学识，这前两点，李栀小姐已经向你直接展现过了。”

“那第三点呢？”他这一番高论着实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不准备给他留一点卖关子的时间，紧跟着提出了新的问题。

“第三点啊，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我的朋友认真地说：“一切侦探方面的工作，最要紧的就是依据不同的事态选择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处理案件的需要的方法，所谓因势利导，随机应变。”

“可以举个例子吗？”我问。

“譬如一件谋杀案，我们需要人证，物证，证词，间接证据，科学知识。有了这些条件，我们才能在事实的基础上无所顾忌地提出并论证各种假设，最终构建出一条正确的逻辑链条，找出事情的真相。”

“自然是这样，”我笑了笑：“我们经历过的前两件案子都是极其扑朔迷离的谋杀案呢，而你所用到的方法也是很符合科学精神的。”

“在谋杀案上，我们这些侦探总是要碰一碰壁的。”夏沐风眨眨眼：“碰壁有助于打开思路，那些在文学上享有神探名誉的人，都是经历过无数失败的，只不过作家先生们总是有英雄主义情结，有时不免神化破案过程，你可不能这样啊，失败的经验也是很重要的。”

“你就是在不断失败中，走向成功的啊。”我说。

“不是我，是我们。”夏沐风继续说：“至于恋爱案子，大多是见不到什么物证的，可能要在结案后才能见到。”

“所以在见到教授之前，服用兴奋剂这一点只能是个猜测喽？”我不免感到有些扫兴。

“不对，这一点是有确证的。”侦探先生笑了笑。

“教授家里的那条狗？”

“不错！那条忠实的老狼狗认为它的主人不是它认识的那个人，那么，教授服药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寻常药物，否则那条老狗不会扑上去咬教授。”

“那忘年恋呢？”

“想必你比我明白吧？”夏沐风笑了笑。

“嗯，也是。”我笑了笑：“不过我们两个人对于同一件事情，却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推理方法。”

“这就是有趣之处了，呵呵呵……”侦探先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然后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说：“哎呀，我对感情这方面的事情可真是迟钝哪，居然花了一个晚上才想明白。”

“那个时候，冯植还没有给你那副金边眼镜吧？老教授的爱人还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人呢，你能想明白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我宽慰说。

“看来有必要谈次恋爱了，不然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慢吞吞的。”夏沐风抱怨着。

“老实说，应该有很多女生喜欢你才对，可是都处不长。”

“后面说对了，没有几个人愿意迁就我的怪脾气，所以我才没什么朋友。”

“要么是病人，要么是孩子，要么是傻瓜，在你看来，所有人都出不了这三类吧？”我笑了笑：“怪不得你表现得很像个长辈呢。”

“现在我也是有朋友的人了。”他笑了笑。

“我们很早就是朋友了。”

“是啊，很早就是了。”夏沐风拍了拍我的肩膀：“喏，再转两个弯就到了。”

“接下来，就能证实一大部分的疑点了。”我说。

我们到了陈婉云的家里，这个四十岁左右的书商显然很惊讶：“小夏？你不是说好不谈恋爱的吗？”

“你不是也在谈？”夏沐风微笑着反问。

“你已经知道了？”她先是很惊讶，后来就笑了：“这才正常嘛。”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夏沐风笑眯眯地问她。

“这重要吗？”

“在法律上，结婚的确非常重要，尤其是你们二位这种柏拉图式恋爱的范本，就更应该早些结婚了，不是吗？”夏沐风仍然面带笑容，愉快地说。

“不错，地下恋情总归长久不了。”我说：“为了这段隐秘的恋情，您已经失去了一副很好的金丝眼镜了。”

“我以为，这是相当得不偿失的。”侦探先生仍旧笑容可掬，他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白布小包：“喏，您原先那副丢掉的金丝眼镜就在这儿，拿去吧。”

我呆了一呆，因为我明明记得，冯植最初给我们看那副眼镜时，并没有加以包装，那个白布小包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再多想了。

夏沐风接着说：“恋爱嘛，总归应该讲究一个光明正大，即便年龄上有些差距，只要双方两情相悦，也并不是什么遭人诟病的事，也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您也不至于为了躲避冯植同学而把眼镜腿摔断啊。”

“这一点的确是我的疏忽。”陈婉云接过布包，苦笑着说：“可惜啊，教授的脾气实在孤僻极了，就算是我，有时也不一定劝得动他。”

“嗯，不过您实在应该劝劝他老人家了。”夏沐风认真地说：“20日到23日，您在和教授约会，对不对？”

“对啊，怎么了？”

“他的精神跟往常相比，如何呢？”夏沐风不做答复，反而笑眯眯地问。

“他的精神原本很好，可是那几天，他的精力出奇地充沛，简直就像年轻了三十岁。”

这一下，证词就到手了，关于教授服用兴奋剂一事，终于有了一个明显的证据。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在和爱人约会的时候，表现出了三十岁的精力，这件事也就很容易解释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正是这个道理。

我欣喜若狂，夏沐风眯着眼笑了一下，看了看我，他同样很高兴。

不过，侦探先生极快地调整好了状态，又问：“教授的姐姐知道吗？”

“那位老太太吗？啊，她是知道的。”陈婉云笑了笑：“不过，有一件怪事。”

“是你和教授约会之前，他的姐姐偶然流露出的那种惊惶的神态吗？”夏沐风笑着说。

“哎呀，这一点你怎么会知道呢？”陈婉云又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什么都知道哦。”夏沐风笑了笑，和她小声交谈了几句，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定是有关兴奋剂的问题。

“我认为，既然二位的动机是好的，只是因为教授可以理解的偏执心理而产生了误会，那么，只要耐心劝解教授，使得他打消那种偏执的意念，放弃服药，这件案子就算完了。至于兴奋剂，肯定要交给警方，啊，就由我来帮你们接洽吧，二位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

侦探先生的职责到此就结束了，后来的诸多事情也遂了我们的心愿，来年三月，我们收到了一份请帖。

好了，这件案子写完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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