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刘大成外貌清秀,仪表不俗,今年满五十岁,与柳小雨乙在剑峰山尼庵中会过之后，到达自己军中闻听幕僚说:“盗贼初起最难抵御,因为锐气方张,凶焰难扼。"所以他临时变卦,要部下老将颜岱赴川助剿。自己则撒回县城之中。

颜岱六十开外,紫酱色脸膛、络腮胡。这个久历戎行的老将，也是个急性人,他率部到松枫寨与刘大成汇合后，在中军帐用洪亮的声音表述自己的忠诚:“将军大人,东川之乃小寇,容易扑灭。贼起事半年来,匪势猖獗,标下愿为大人分忧。”

刘大成道：“老将军忠勇可嘉，这剿灭松枫寨之贼就拜托老将军了。”

“既是如此,标下领兵攻寨。”

刘大成见老将离去,方从容地信步踱回后堂。县城衙署的后花园余县令布置得很别致,荷池数亩,回欄曲槛,芰荷田田,残香犹馥。临池的水阁在绿树掩映下露出一角红楼。

刘夫人玉凤此时正卷起珠帘,备办酒菜,等侯丈夫回府。玉凤的父亲任翰林院编修,膝下无子,把女儿当作儿子,幼时延请名师,教她诗书。偏她聪颢异常,诗词书画,均有造诣。出嫁以来,虽是珠围翠绕、贵为诰命,她仍保持着冲淡的情怀和雅兴。

刘大成上得楼来,刘夫人忙命摆酒。几个丫环用描金漆盘托来十多样精致的酒菜,刘夫人满脸春风地笑道:“这县城虽无名山,可今天是重阳佳节,焉得不赏?是以妾身略备薄酒,与大人登楼观菊。”

“啊呀,原来已是九月九了。”

“蜀中菊花,别有风姿呵！”

刘夫人用兰花手指点廊外一排绿釉雕飞凤烧瓷花盆。刘大成这才发现除一前一后是两盆红白相映的金桂、银桂,翠叶临风、甜香拂鼻外,中间一溜儿摆着十盆菊花,有大丽菊、紫红、嫩黄、鲜红、桔红、洒金、镶银等品种,斗艳争妍、异彩纷呈。有的花是夫人巧手培育的。

刘大成勉强观赏了一下,便举杯闷饮。他平素于诗词一道原就平平的,甘拜在夫人石榴裙下。为了讨夫人的欢心,有时也附庸风雅,诌几句打油诗凑兴。刘夫人则不同了,她闺中无事,常藉吟风弄月排遣闲愁,香奁里有一本《冷玉诗稿》不时吟哦题写。

可今天刘大成连凑兴的劲头也没有了。他瞻前顾后心事重重,忽而又后悔刚才改变将令。还是应该自己去松枫寨讨贼,立一番军功啊;只要他在剿贼的战场有所斩获,升任总督就不在话下了。他来到四川后略一访问:那一个统兵官又在尽忠杀贼呢?谁不是跟在农民军身后,随便抓几个百姓、检几支戈矛便向朝廷邀功请赏!自己不该听文职暮僚的话,什么“贼冠初起难御,”这些迂腐尽是胆小鬼。“要设法事后补救,要自出心裁!”

但一想到他微服而来沿途看到的官逼民反的情景，又忍不得心去对义军痛下杀手。他知道这些投奔柳小雨乙的义军都是走投无路的农民。

刘大成边饮边自盘算,几乎把身边这个聪慧的如花似玉的夫人忘到九霄云外。

刘夫人并未觉察,她沉浸在自己的诗思里去了。三杯菊酒下肚,她的圆脸庞上泛起红晕,杏眼含春,浓密的青丝挽着贵妇装的“两把头”，头上插珍珠穿就的彩凤簪.异彩炫目,在发际颤巍巍地晃着。她面对名花,怀念京城里年过花甲的父亲,一缕思亲怀乡的愁思,潜她的心里。刘大成在军中也不忘把她带来，可见伉俪情深。

她以《菊花》为题,在一张粉红色的云纹厂甸花笺上写道：深浅芳心浓淡容,宁甘萧瑟对西风。

拒霜缟袂娇还怯,映日胭脂暖欲融。

冷频晓凝秋露白,醉颜潮晕夕阳红。

京城重阳千里月,勾引乡魂入梦中。

她正要落上自己的名字,猛听得丈夫在一旁欢喜地说了声“好！”她下意识用小手将诗笺半掩,柔白的颈项勾得低低的,脸颊上燃起明亮的红霞。她准备半推半就地承受丈夫的品评和夸奖。她等待着,等待着。怎么?老半天不见动静?

丈夫的“好”字却不是对她说的,刘大成沿着自己的思路,想象的翅膀直上青云。一双俊秀的眼珠眨个不停。他想:将错就错,就让颜岱走前面打头阵。若贼匪猖獗,有老将军杀开血路,自己尾随后面,因势而举易为力到战场随便砍几个脑壳,缴几把锄头,呈报军机处,叔祖在上边提携一下总督部堂的金印不就到手了?若颜岱攻战不利，自己再招降柳小雨乙，这是在剑峰山尼庵中与柳小雨乙说好了的。

刘夫人犹自镇静自己,把诗笺捧在手里,正要呈与丈夫“就正”……

“来人！”

“喳”卫士应声而上。

“传谕抚标镇将,点就五千人马,随本将军讨贼!“

“是！”

刘大成立身而起,向楼下走去。他的衣袖顺势一掸,无意间将诗笺拂落，偏遇一股穿堂风,那薄笺象落叶一般,竟潇潇地飘下楼去、沉入荷池中去了,刘夫人的心也象落叶般沉落。

她的灵秀的凤眼里,簌簌地落下两行清冷的泪水。

松枫寨聚义后,数月之间,起义军迅速发展到三万多人。柳小雨乙率义军主力跳出官军包围，转战在川江以西。活动在竹山中。砺兵秣马待时而动,人数剧增。七月,义军顺江而下,向绵阳进发。朝廷大惊,四川震动,成都宣布戒严。不料这年夏天洪水暴涨,义军乘坐的木船突遇暴风恶浪,几十艘船在新川江面沉没。柳小雨乙泅水登岸,收集部众,向川北回返。

官军虽然兵多将广,无奈事权不一、各存观望,兼以将领们拥军自重,战事没有多大进展。形成了猫多不治鼠、龙多不治水的局面。

老将颜岱在攻松枫寨战场却是例外。他是一个行伍出身、憨直猛勇的战将。凭他多年的战斗经验,他知道“乱民初起,实为乌合之众,易于扑灭。乃驱兵疾行,离松枫寨十里扎营。这时庄子生甲率领义军正包围县城,余知县仍据城固守。

颜岱命令队伍树起八旗大纛,声称官兵十万自京城调来，又令小卒将战马拴在树林中,用力鞭笞马腹,任它腾蹶嘶号,顿时灰尘涨天,马嘶声四处相闻。

庄子生甲率领的义军,先自胆怯了,以为腹背受敌,急想突围。颜岱用这种先声夺人的计策,以逸待劳。看看黄昏将近,蓦地吹角鸣炮,向义军营寨冲击,义军抵挡不住,纷纷突围而出,沿途死伤甚多。突围的人马且战且走,不觉已是天明,正待辨明方向,寻一个据守的地方,那知前面又遭遇精锐的官兵,纛旗下斗大一个“刘”字。正是刘大成的大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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