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将来到那一天,不是吗。
黑暗时代结束后,我依然不会忘记那个清晨,那些玻璃上薄薄的雾气,那条苍白而昏睡的街道,那清晨衰微的太阳匍匐在泛青的地平线上奄奄一息。客厅的红地毯上泼了酒痕,绒毛纠结到一起,像开膛的兽裸露出猩红脏腑。
我的爱人他大约十八岁,星辰弯月一样漂亮的人。
那个清晨,我在梦里惊醒。
我梦见很久前丰饶光辉的罗马,廊柱灿灿,长烛煌煌,宁静的、金黄的城池。我梦见紫衣的贵族纷纷复活,教皇权杖向前递接,我梦见一个达契亚人尚不是罗马人的时代,一个凯撒没有在岁月里模糊的时代,白瓷般的维纳斯给我一支玫瑰。它是我的至美之美,它是我的情之所钟。她说:你吻一吻它。艳红的花瓣在我掌中燃起艳红的火,我用舌尖去抵焰尖,唇齿焦黑,是浪子烙印下的忠诚。
疼吗,疼吗,她问,她满身多瑙河的冰水,爱便是这样疼的事。她又说:你要永恒的爱,我给你爱。
我听到大殿里响起一声声喘///息了,呜呜咽咽地,压得极低极轻,断断续续叩着我心口跳动。我仓皇地睁开眼去,不顾正值初生的太阳刺痛眼睛,迷朦地流下泪来。我的爱人他的的确确在客厅,难以自抑地半跪着,仿佛面前有位无形的国王用剑锋抵在他脊梁上,要他生生世世地不能站起。那适合握笔的修长手指死死抵在唇上,喘////声几乎是困惑的,雾一样扩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不在。
我的爱人他大约十八岁,相似维纳斯的金发碧眼。他像新雪覆着树枝,细瘦坚韧,纤尘不染,一湾脱尘温柔的景色。我从没想过把孕吐这样的词和他相勾连。他站起身,朝着我,露出一种奇妙的内疚神情。
我们心照不宣。如进了同间毒气室的战友,层层叠叠的惊惧和绝望从颊边滑走,言语也都在喉头麻木了,只得报以对方无可奈何的扭曲笑容。
因为城池褪色,因为没有奇迹,因为我们谁也不为此暴怒,因为我们耗空了沸血,并沉默地走进了日复一日的良宵。
水壶在尖叫。他备好了毛衣针和橡胶塞。我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你等等……”我走到他身前去拉他的手,很奇怪,我举止平静,竟然没有在尖叫哭泣或者把什么东西往地上砸,“自己堕///胎很危险吧?我还能找到医生的,你再等等。别怕,这只寄生虫长得没那么快……”
他握住我的手按在他小腹上。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你还是原来的你。”
“我不是。奥蒂莉娅。”他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困惑的眼神,“我感觉到……它了。真该死,有一瞬间我觉得它是个生命呢。”
我无言以对,又不敢把手缩回去。一个生命?肿瘤也是生命吗?寄生虫也是生命吗?我看过的书告诉我,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有理性,人有道德,人的生命才有价值。一个因罪犯而存在的胎儿,一个悖离母体自由意志的肮脏肉块算什么生命?
“它在控制我,奥蒂莉娅。”他怔怔地说,“这么说也许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想要孩子。可是……人原来真的是有母性的……也许我明天就会动摇,也许我傍晚就会。它必须马上消失,不然我都找不回我自己了。”
“母性?”我呆滞地重复。我知道他经历了所有背叛里最绝望的那种:被自己的身体背叛。
后来我假设过,倘使我告诉他,让我做这个孩子的父亲吧,现在又会如何。那一定是一条很悲哀的路,会磨平我们仅剩的棱角和激情。我们可能疲于看书,懒得思考,但至少都能活着,能过上最寻常的结婚生子赚钱养家的生活,也许还能从这乏善可陈的日子里体会到些许浅薄的乐趣,一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管我叫父亲,剖去我一层层关于爱情的条框,那情景总归是有几分温馨的。
而我只是沉默地,甚至期许地看着他倒好开水,反反复复地用高温给那即将进入omega孕育子嗣的腔////室、把事到如今还在他体内贪婪生长的胎儿捣成死物的毛衣针消毒。
我不敢再看他,于是去看窗外朦胧的街景。大厦将倾,我想,大厦将倾,布加勒斯特终有一日陷落,罗马也早就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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