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某个巷尾。我试图回想起什么细节,眼前总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茫茫。我记得静水里死去的树叶,记得砖墙上灼眼的瘢痕,唯独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样子,他没有抗拒,同样没有多顺从,我是把他带回家了,一路上思索太阳会不会熄灭,思索巍峨整齐的方形建筑,上面写着鲜红鲜红的标语,和法西斯党旗一般红。
我问他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他很迟缓地摇摇头。omega早在少年期就成了渴求繁(衍的雌兽,那时他经受的,从生理上而言接近解脱。我看着他的蓝眼睛,冻僵的湖一样脆弱坚固的颜色,无端地想到一个残忍的譬喻:圣特雷莎,被天使的长矛来来回回地刺穿,从此受奖赏,从此入神堂。
然后他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奥蒂莉娅小姐,我该为这些支付多少?我刚准备好抱住他安慰,拉他去洗澡,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他身上——假使他高兴那火焰的颜色,将钱烧成一把青黑的尘埃我也乐意。
“很难受吧?”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看哪里,愣头愣脑地找着话题,“都是我不好。以后你要做什么,我就是死也……”
“如果我怀孕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说话的语调也平和,像一排灰蒙蒙的没有起伏的高楼。
“打掉,去黑市找医生。”我被扼住咽喉般艰涩地回复。我向来是不吝啬于考虑灾祸的,我想过第三次世界大战,想过我被同学举报品行不端,落得叛国罪名,我想过天会同玻璃碎片一样一块块地碎裂,却从来没想过什么流产——我总还是隐隐感觉如何可怖的强权,也不能无微不至地侵犯到每一位公民的肉((体上来,这以铁律取代激情,让官僚谋杀玫瑰的荒唐土地,这头名唤罗马尼亚的披着红皮的法西斯猎犬呵,莫非真是一条永远饥渴贪婪的疯狗,嗅到一分不从便嚼烂一分不从。
我最终还是推他去洗澡了。客厅还有几瓶酒,有几瓶我便开了几瓶,他从浴室出来,我就递上杯子去,一面递一面说,传闻齐奥塞斯库的酒杯是金的。他被温热的水冲刷过一道,又找回了先前沉静表象下微微的少年气和可爱,半眯起眼说,哪怕是怀了孕,给这么喝上一遭也无力诞下健康小孩,总统大人添一员奴隶的盘算在他身上就算落空。那时他身上有种干爽新鲜的味道,发梢上眼睛里都含着水。我就着他讲的话径直拿瓶子仰头喝个不停,入喉是酒气惹人作呕,竟生出几分正饮人血的幻觉,滚烫的辛辣一阵阵烧到心口,叫我难以苟活,不得好死。
我抬起脸去,细细看他温软的眉眼。“他头顶皇冠,俨然王上。”我无端念道,“雪莱,暴政的假面。他是上帝法律国王。”
在穷途末路前,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父亲。他是我童年时代最仰慕的知识分子,把我抱在膝头讲马克思也讲亚当斯密。我摸遍了他的书柜,直到他对我说,奥蒂莉娅,我再教不了你啦,我也后悔教你,你太多情太敏感,太看不得背光的东西,偏偏时局紧张,偏偏你又是个alpha,去读化学吧,你成不了大化学家,至少可以混口技术饭吃,不会丢了命。我曾经和他无话不谈,包括我的恋人,他瞒着我去工厂头看过他一次,打电话戏仿西方电影里的口吻告诉我,噢上帝,他比你的描述还温柔漂亮,出挑得人群当中立马就能找到。而我敢给父亲读羞于面世的天真情诗,你是我裹上蜜糖的心跳,你是我刻在婚戒和墓碑上的名字。
那时我确切地怀抱着柔软的信念,我的爱人是最好的爱情本身,父辈也甘于给一声美妙之至的祝福。
流产已经很贵,愿意铤而走险的医生更少。我活得浪荡,积蓄和他的加起来也凑不够,好在我家境尚可,只消一通电话。
父亲问我这样大一笔钱做什么用,我对他没有遮掩过,慌乱地说是和同学打架了,赔付医药费。
“奥蒂莉娅。”他声音里好像有鱼尾纹斑斑的沟壑,我预感到他点了支烟,“你同学电话打到家里来过了,你妈妈接的,说是你在外面养了个omega,他被别人标记了,怀了别人的小孩,你为了凑钱给他打胎,午饭都不敢吃。”
“……不是,不是。”我昏昏沉沉地说,“他被人欺负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说他是我养的……”
电话那头一片绝望的留白,我恍惚看到烟雾氤氲,他在烟雾里看我,俨然决意一分钱也不花,眼皮苍老地耷拉下来,瞳孔浑浊中存着些看荡妇的鄙夷,他在透过我看我的爱人。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去,奴颜卑膝地趴在他脚边求他给钱,他也是父亲,他也是父亲啊……
“父亲!父亲!求求您!我会死的。”我叫道,野兽似的嚎叫。
他顿了顿,说:“那你就去死吧。”
爱神途经多瑙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