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天色未亮,但炭火已经熄灭,约是后半夜了吧。
身边的人还紧拥着我,气息喷薄在颈后,弄得我仍有些紧张。
风小了许多,已听不见门窗的“哒哒”声,只是月亮又隐在云后去了。我回头看了看他,似乎睡的很沉。
口中干涩,遂起了身,生怕惊扰他,小心翼翼的将被褥为他揶好。
倒了盏茶,慢慢饮下。
“子规……”被子发出悉悉碎碎的声音,我回头,他已坐起身在寻我。
我立刻回应他:“大王,我在这儿。”
他见不到我,会着急吗?
秦王见我在案旁喝水,遂也要了一盏。末了,我将茶盏放好,便又回到了榻上。
“你身子弱,炭火熄了,你可会觉得冷?”他就坐在我身边,挨得那样近,仿若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一样。
这样想着,脸不禁有些发烫。
他见我就不回应,遂说:“罢了,孤懒得去生那炭火,便拥着你睡吧。”话落,他睡了下去。仰天躺着,一只手伸着,是在等我。
我偷偷睨了一眼他,大约是看了一天奏章累了,刚躺下便依稀闻到轻微鼾声。 于是我蹑手蹑脚的躺下,将被子盖上。
他的手臂应该如何形容呢?细想想,当是孔武有力吧。
他蓦地收紧了手臂,将我搂在怀里。
“这样,应是不会冷了。”他呢喃道。
我有些好笑,脱口便把心中的想法讲出:“大王如此仔细,怎不见你的平时的威严了?”
他听了,只低低的笑着。侧首挨在我头顶上,轻轻道:“你要紧些。”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出相对他而言的小小的手臂拥住了他。秦王吃了一惊,有些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此刻我只想抱住他,在这怀中醉生梦死,不理世间红尘过往,在他身旁温存缱绻。
他总问我,何以如此望着他。
原来我是念着你的,故目光停留,离转不开。
我从来醒的很早,自入秦后心中忧思烦闷不得解,便更加不能安睡。
秦王仍在枕榻之上,应是还未到早朝的时候。
我还睡在他的臂弯之中,大概是抱了一夜,心中暖流款款。我发觉自己的手还环在他的脖颈旁边,抿了抿唇将手偷偷地抽回。
秦王忽然翻了身面朝着我,眼睛也睁开来了。
他醒了。
不知为何,我有些怕,如何言说呢?比起怕,倒不如说是有些羞。于是我立刻屏住呼吸,闭上了眼,装作睡着的样子。
大约是没有发觉我醒着,他许久没有动作,但随即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周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味道。
他嗅着我的头发,又不时地抚摸着。末了,我耳边响起了低沉的笑声:“还在装睡。”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松了口气,抬头看着他,却不敢多言。他用手指抚过我的面颊,道:“你怎么像只小鸟一般,小巧玲珑的。”
我与他相比的确是娇小了许多。
大概我是恃宠而骄,忘了身份似的不客气地反问他:“我是小鸟,那大王又是什么呢?”
“嗯?孤吗?”他玩味道,却又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孤应该是太阳吧。”
“为何大王是太阳呢?”我有些不解。
“太阳时时普照,你去哪里都有我,不好吗?”说罢,他在我的额上留下一个吻。
许是不够,又托起下颌,贪婪地吻了我,许久不愿离去。
一直到我呼吸急促,奋力地推他,这才放过我。
“孤要去早朝了。” 他叫了季服进来更衣,命我多休息片刻,不必起身服侍。
临走之际,他站在门口背对着我,忽然开口道:“你的父亲上书说要见你,你可愿意?”
父亲?要见我?
我思忖些许,咬了咬唇,起身向他行礼,道:“谢大王。”
“午后我便传车架来秋规台下接你。” 说罢,在季服高喊“大王起驾”的号令中,我目送他离开了秋规台。
一早上,我都坐在那窗前静静地出神。因着窗朝北方,太阳始终都不可能降临到我身上。
午后,秦王赐下了良人车架,侍卫三十,护我来到咸阳郊外的一处行宫。
荒草繁盛,瓦当残损。院内的三两奴仆见到我,屈膝行了礼。
我推开东边房舍那破损的门,看到里头有一个垂垂暮矣的老者。身着朴素,垂头丧气的坐在桌边,食盒被打翻一旁。眼神涣散,只字没有。
见到父王我满心的欢喜,提了罗裙想进屋。却看到他眯眼看着我,神色里全不见怜爱和期盼。
我想大概是不熟悉我开门后的光亮吧……
我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向他行礼,不敢有一丝怠慢,:“拜见父王。”
父王见我朝他行礼,许久没有叫我起来。
“秦王的女人可还做得舒服?”挖苦刻薄的话传来,我一动也不敢动。
他又质问道:“你难道忘记了,你是寡人的女儿吗?”
我只有心惶惶,乖顺地低着头回话:“女儿一刻都不曾忘记。”
他招手让我进屋,我这才敢起身走进了房内。
走到堂内中央,见他招手对我说:“再过来些。”
便慢慢挪到了他身侧。
父王忽然抓紧了我的手,苍白长长的指甲嵌进我的肉里。阴骘的眼神似乎要把我刺穿,压低声,更加狠绝:“若你还记得是寡人的女儿,是韩国的公主,就该杀了他。”
他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仿佛我是他的仇敌。作为韩国的公主,就该舍身,就该殚精竭虑,就该为国杀了他?
我起身整理裙摆恭敬地跪好,抬起头却垂下了眸,问道:“父王,自我要和赵国联姻前,可曾记得我是你的女儿?”
“混账东西!”他将食盒砸在我的身上,怒不可遏的骂道。
外头的人听到声响进来呵斥父亲,被我一句喝退。
大概是软禁绝食伤了自己身体,现下又发了大火,心力交瘁,咳嗽不止,久久都直不起身。
“你母亲到底是赵夫人的媵侍,她势大借着赵国兵力相助之事都能要挟寡人,你与你母亲哪有立足之地,不如送出宫去留住性命。
你如今攀上秦王,有了权势便不认寡人这个父王了?是吗?”
我垂下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女儿不敢。”
他长叹一声,又忽而笑了起来,如食黄连,仰天痛斥着:“亡了,亡了,韩国亡了。”
失了韩王风度,头发也尽散,谈不上什么威仪。
他老了。
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直到我离开。
我关好门退出房舍,姑姑温柔地为我拭去泪水,未发一言。我召了院内洒扫的三个奴仆,赏了些银两请他们好生照顾我的父王。
回去的路上,姑姑问我如何打算。
我怔怔地出神了很久,才回答姑姑:“从前联姻,我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想着不过是一枚棋子,再如何,只要有韩国在,我便有一份背景,有一份依靠。
如今我的国不在了,我却不知道为了谁,为了什么去入秦宫呢?”
我和他之间,隔着这许多年的国恨。原是该不相见的,却又见了。相见便相思了,相思了又贪恋起来。
可欲望止不住。进一步不是,退一步也不是。
“公主,也可以是为您自己啊。”姑姑又劝道。
“我自己吗?”我喃喃道。
从前,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兄长这样的才华,不该埋没。也该为了自己……”
如今,他的梦想已消亡幻灭。而此间罪魁,却是我心中所想所思之人……
原来命途多舛一词,竟包含如此多的苦口。
回到高台,我写下一份奏疏,乞求季服上呈给大王。奏疏上我央求大王释放兄长和父王,这番不合规矩的言辞举措定能惹怒他。
自奏疏上呈过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这高台。秋规台本就落于秦宫最北边,乃偏远之所,如今又人烟稀寂,怕是新到的宫人还以为这儿会是什么不详之地。
就算是深秋,秦地也总有大雁飞过,我喜欢这种鸟,翅膀很大,能飞得很高,很远。
天日渐寒了,在没见有人来送过什么炭火,侍奉的宫婢也被减去大半。
我禁不住秋风萧瑟,咳了半月有余。但这才是一个被软禁的公主所该受到的冷落。
偶尔凝望远处,见偌大的咸阳宫中蚂蚁般的人们游走匆忙,倒是不禁暗自苦乐,我也是偷得这一生清闲自在了。
我站在窗口边,因着天凉,姑姑为我披上了裘衣,又将炭火盆挪到身侧。
“公主何必惹怒大王呢?”她叹了口气。
“姑姑,父王为我与母亲苦心筹划,我不能不尽人孝。兄长为国担忧,我不能断送他的付出。可对秦王,我下不了手……”
这风太冷了,钻进我的衣襟,胸口都凉了。
“姑姑,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我问。
“八月初六,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姑姑又叹了口气,“公主,进屋吧,药都凉了。”
“我哪里还算是公主呢?国也无国可依,家亦无家可归。”姑姑站在身后不言语,但她还在等我吃药。
末了,她又说:“公主赎罪,那日韩王同公主说的话,我也听得几句。”
“怎么了?”我回头望向她。姑姑甚少评说什么,如今却有话要对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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