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嘴里吐出的白雾里钻出来,阿归抬起头,长靴踏进白雪里。血丝布着的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这座,他让真正成长起来的黑色大殿。
巨擘一样的貂衣男人负手站在其中,外头是漫山遍野的雪。
以前他不知道,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侵占了锋迩身体的申安,他才是一切漩涡的核心。
阿归推开门,把风雪锁在外边。
“东西带回来了?”“锋迩”率先开了口,低沉的嗓音在巨殿里回荡。
“是。”阿归说,“我母亲怎么样?”
“她很好。她是本王的妹妹,当然很好。”
阿归微微仰头,不加掩饰地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若您真把她当妹妹,就不会用她来威胁我为你回南方做事了。”
“放肆!”锋迩让申安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转过来的脸上带了几分惊疑不定的打量,“有段时间没见,你小子翅膀倒是硬了。”
“只是你这一趟,应该也是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你不会到今天还以为自己是茉瑙丝的亲生孩子吧?”申安脸上的火气很快被嘲讽取而代之,“这次回去你应该知道了吧,按血统算,你大小该是北方的世子,如今却帮着敌国卖命,帮我偷出了这么块宝玉。”
申安仔细地盯着阿归,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只见那张料想中应该深色飞扬的脸只是低垂下眸子,不急不缓地说:
“我血统卑贱,不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被带到南边的这些年,是母亲与您将我抚养长大,能做报答你们的事,是我的荣幸。刚才的话是儿子失礼,只因太想念母亲,请王赎罪。”
话讲得滴水不漏,可声音是淡的。无论是“荣幸”还是“卑贱”这样的字眼,仿佛涓涓细流,悄无声息。
“罢了罢了。”
阿归的反应确实出乎了申安的意料,他眉毛拧着,想他该不是疯了?
最初见茉瑙丝把路奉秋的孩子抱回这边,若不是她以死相胁,他只想掐死这么一个小杂种。
当然,后来知道这小杂碎的母亲竟然还是常平公主,申安顿时就觉得,这小子很有利用价值。
看着阿归在一群鼻梁高挺眉目深邃的孩子里长着一张圆润又温吞的汉人脸,那些南边的孩子打他骂他——倒也挺有趣。
起初的阿归是会哭闹争吵的。然而后来,他的表情越发淡漠,别人说什么,他也跟着说什么。那张与路奉秋越发肖似的脸孔居然也能说骂大坤的脏话来。
这该是申安满意的。
他终于把仇人的孩子养成一把尖刀,刺进那人死也要护着的国家。
你不是凛然正义铁骨铮铮吗?
好啊,你死了我也要叫你的儿子,亲手把你的尸骨挖出来鞭笞你的灵魂。
但如今想起,他的表情,他的语气,好像一直都是一般无二,不咸不淡。
申安感觉背脊不知道为何有些发凉。
好像在这看似不在意的表面背后,有一些被压抑了很多年的漆黑根茎从背地里生根发芽,只待什么时候,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破开土壤,开枝散叶。
但也许只是错觉……
他看见阿归微微躬身,姿态臣服,对他说了句什么,便转身想走。
离开数月,自当是想念“家乡”和母亲的,这倒也合理。
鬼使神差地,看到阿归这幅眷恋南国的模样,申安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现在回不去大坤了。你偷了玉,他们也通缉你了,就算你是世子,乃至皇子,那也是诛杀的大罪。”
“是。”阿归说,“无论是路家或是皇家,我在坤国就是罪人一个。”
“那你便安心留下来吧。等我们大军往北,攻下大坤京城。到时候——我会封你做皇子。”
阿归静默了片刻。用黑色的皮裘大衣将身下的白色衣袍捂紧,“是。多谢义父。”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偏了头,“义父……怎会叫京都为京城?叫坤国为大坤?我觉得,这好像,也是义父一直以来的习惯。”
京都是为地名,而京城则是都名。只有坤国的人才会偶尔称此地为京城,以彰显其首都地位,至于大坤这个叫法也是一样的道理。
刚拿并非坤国番属,“锋迩”更是刚拿元首,怎会突然蹦出这样的话?
申安愣住。自知失言后掩饰道:“从前做皇子时曾去坤国游历过,听习惯,便也说了。不过这都是小事情,毕竟本王还曾经因为重伤而忘记了刚拿语。你这孩子,听到了也不告诉我。这自是当改,多有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
阿归的嘴角抿做一道直线,随即点头称是。
申安越发觉得这幅对话了无趣味,随后从阿归手上拿到玉石,便开始备战了。
阿归悄悄握紧藏在手里的另一块玉石。
刚拿还未备战完毕,申安不会贸然关闭天堑。
但他总有一天会意识到那块玉石是假的。
阿归回来,必须要先保护好茉瑙丝。
至于坤国还是刚拿,还是远离是非之地,都是后话。
“茉瑙丝。”他拉着茉瑙丝的手,“我们走。”
茉瑙丝坐在原地,没有被他拉动,更多的是惊喜,“阿归?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我,我什么都知道了,路奉秋就是我爹,对吗?现在的锋迩是申安。”
茉瑙丝点了点头。
阿归又告诉她,已经把玉从路家带回来了,但没有交给锋迩。
“我……你……”
茉瑙丝面色如常,阿归却在她面前支支吾吾的。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似乎自从茉瑙丝知道自己就是路奉秋“玉里的朋友”之后,好像就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茉瑙丝会不会把他推得更远?
他不是茉瑙丝的亲生孩子,而是路奉秋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茉瑙丝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她平静地把阿归面前的发丝捋开,“你是我的儿子。”
阿归的眼圈一下红了,眼泪从眼睛里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你能把希尔神玉给我一下吗?就是从路家拿来的那块。”茉瑙丝说。
阿归不假思索地就给了茉瑙丝。
“茉瑙丝,我们走吧,我们离开刚拿。”
“你能,等等我吗?”茉瑙丝说,“刚拿是我的家,申安夺舍锋迩以后,它变成了另一幅样子,但我依然热爱这片土地。”
“你能等等我吗?一个时辰。”
尽管知道要趁早离开的道理,阿归还是说:“……好。”
茉瑙丝手里的希尔神玉一闪。
——
申安做了个梦。
准确地说,不是梦,是曾经经历过的。
十一月廿八,路奉秋终于死了。
但就在那一天,他被路奉秋带来的火药炸伤了。
从刚拿到营帐里醒来,作为刚拿王,虽说受伤,但刚拿还算是大获全胜,他本应享受这胜利的喜悦,却不知为何,提着大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雾岭的边界。
他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寒。
熟悉的山神庙屹立在眼前,在那里,他抛弃了原本脆弱可笑的申安的躯壳,不再有人嘲笑,伪善者也只能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他终于换上了这身健硕的、勇武的、万人敬仰的外壳,而原本的身体,死在了路奉秋的怀里。
而他的灵魂渗入原本冰冷的躯体,带着笑,从地狱里回到人间。
他要将鞭笞的辣,眼底好像在看蚂蚁的嫌恶,一点一点的,还给这个恶毒的国家。
这其中,自然以路奉秋为首。
他们的父亲明明都是安平军人,为何他能做兵部少子,他只能沿街乞讨?
所以啊路奉秋,你是活该。
漫天血雾里,昔日的人上人,不过只能让淤血染满面庞,双眼死死地扣在他的身上。
“申安,我以为你,早该死了。”
他哂笑。
可是笑了没一会儿,他又遍体生寒。
这样一句话,像是附骨之疽一样,不知何时又从他的后背脊骨里钻出来,啃噬身心。每每忍受不住想要凿开血肉将它挖出来,却又看见镜子里一张勇武的国字大脸,扎着黑漆漆的胡渣。
像是那人又在嘲讽他。
嘲讽他背弃朋友,残害友兄,不顾国义。
“你明明已经死了!有什么资格说教我!”
“路奉秋。”他抬起头,紧咬着牙关,像是喃喃自语,“难不成你还没死吗?”
不可能。
他要的毒,自始至终就是一夕毙命的奇毒。
“王,只要这一点就已经够了。”祭司说。
“不够的。”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刀面血槽里淌着的黑色汁液,“我还要更多,更多。”——他怕他不死啊!
可是为什么一刀过后他还能站起来呢?
是什么让他就算身染血污坠入污泥却还能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申安。
一如既往地如那年京城的小公子,永远伪善着,永远不会真正被污秽吞噬,永远光洁。
明明是他借了邪法复活重生,却倒好像对方永世不死,他永远被笼罩在那人的阴影里。
“你没死么路奉秋?!你没死么?!”他嘶哑着大吼,狂躁的声音炸破四野,传来一声一声的回响。
蜷曲的发丝盖在他的双眼上,他缓缓抬起头,露出阴寒而癫狂的笑,“我明明已经把你的手、脚和头都砍下来了,我明明已经把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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