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常忆当年事,念尽故人,独独不敢提及你。
阿宿达擦了擦已略带些浑浊的眼眸,手上却依旧忍不住摸了摸羊皮卷上那两个字。
他长叹一声,那指尖都不由颤抖。
他说:“苏怀你啊”
这么多年了,他不曾忘记他。
那时,阿宿达身穿一副铁叶集成的铠甲,腰缠着一条黑色长龙鞭。他身姿挺拔如松般,纵马而来,扬起身后漫天黄土。
少年总是骄傲。眉眼间里填满了不屑,嘴角依旧微扬,看似玩世不恭,眼眸里却填满狡黠。
他拉着马绳,仰头对着对方的军队问道:“尔等何故来我关山啊?”
他一开口,却是地地道道的戎夷语。很显然,他对眼前这支军队不屑一顾,更是懒得叫嚣。
岂料那方却走出个小将军来。
阿宿达微眯眼看,才发现那真的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那少年郎一双眼眸璀璨若满天星光,细瞧竟深藏杀气。
只见他立于马上,手持一丈驭龙枪,端的是少年英雄的无畏模样。
他开口了,只说:“我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却原来舌头还捋不直呢?连中原话都不会说,怎敢在我穆华的地盘上与我叫嚣?”
阿宿达在这一瞬确实是被震住。他不由握住拳头,眼眸里有愤怒也有着诧异。
只是仅一瞬,他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倒是用中原话回道:“关山这个地方,一直以来就是我阿宿达在此驻地,何以说是你们穆华的地盘?”
“哈!因为你不配啊”少年郎将驭龙枪一挥,发出“锵”的一声,恶狠狠说道:“识相的,便自己撤兵回去!”
阿宿达更是没料到,眼前这个少年郎如此霸道不讲理。他一时语塞,而后竟是暴怒。
“呵!口出狂言”那声冷笑后,腰间的长鞭便如蛇般缠上他的双臂。
阿宿达长鞭一甩,霎时间黄土飞扬,战马长嘶。两方军队摇旗呐喊,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那少年郎就这样不由分说的冲了过来,持驭龙枪肆意狂妄。
阿宿达问他:“未请教小将军大名”
“你爷爷我姓苏单字怀!给我好好记着!”他倒是蛮不讲理,偏偏那驭龙枪似蛇般,上下翻转,变化莫测。
阿宿达险险躲过,用长鞭缠住他的驭龙枪,笑道:“却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苏少将军!”
苏少将军是何人?想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虽年少,却是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年少成名让他在一夜间闯入了无数人视线里,并且迅速为自己立下赫赫战功。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阿宿达今日,便向你讨教了”那长鞭一拽,本想迅速将对方制服。
却怎料那人不受影响,竟是将长枪一转,震开了他的长鞭。
苏怀笑道:“好力道,来!继续!”
嘴里虽是这样说,手上却没留情。苏怀将手腕翻转,弯腰将驭龙枪扎向对方的马蹄,听得一声马嘶,又迅速横扫向阿宿达。
“好野蛮的打法!”阿宿达猛地闪过,忙握住马绳控制住马匹。
他笑:“苏少将军!你好样的”
长鞭又是一甩,两人从马背上跃起,在半空中对打了一番。
他落马,又将驭龙枪以较快速度绕出弧度,借机跃起,自上空而下。
阿宿达翻身而过,感觉耳边一阵寒风。再抬眸看,竟是那驭龙枪朝他刺击而来。
“阿宿达!起来!”苏怀将枪背于身后,绕圈般不停旋转。
阿宿达躲闪不及,欲执起长鞭甩过去之时,猛然回头竟见身旁的马匹受了惊,正朝他踏了过来。
眼看马蹄即将落下,阿宿达还没来得及闪身撤退,耳边倒是听到有人喊:“闪开!”
他感觉到自己的长鞭被人握住,忽觉耳边一阵疾风,再睁眼时,竟是被苏怀从马蹄下拖了出来,才不至于被战马践踏而死。
苏怀怒骂道:“回神!”
阿宿达这才反应过来,心底里一时间竟百感交集。
他这是,被敌方的将军救了?
感觉到双腿及手臂火辣辣的疼,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只是无大碍。
阿宿达迷茫的抬头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不论你我身份的话,我敬你是条好汉”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犹如发光的神明。
阿宿达觉得,他一定是阿爸口中说的战神。这个人所向披靡,却有一颗仁爱苍生的心。
“回去养伤吧,我们来日再战!”驭龙枪一收,却是伸手拉了他一把。
苏怀问他:“你意下如何?”
阿宿达微怔,才点点头表示同意,并顺势让自己的军队停下。
战场上恢复了寂静。双方军队看着彼此的首领,心中皆是疑惑不已。
“阿宿达,等我啊!”苏怀松开了手,转身就回了马背上。
他回眸看他,嘴角微扬起:“快些养好伤啊,我怕等不及!”
阿宿达就这样仰头看他。也就是那一眼回眸,后来时常入他梦中。以致多年后,他时常偷偷忆起,竟越发的不能自拔。
后来,阿宿达便回去养伤。岂料第三日,他还沉浸在那双眼眸中难以忘怀时,身旁有人来报,说是苏怀误入了俞峡谷!
那一瞬,他竟顾不上自己浑身是伤,当即义无反顾的差了几个亲信进入了俞峡谷。
那俞峡谷,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阿宿达入了俞峡谷开始漫无目的的寻找,可触目可见的尽是满地残骸。
他心慌了,突然间的失去控制般,竟下令让亲信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他不停喊:“苏怀!快出来啊”
生怕他听不懂,阿宿达便用中原话一字一句喊:“苏怀!出来,我带你走!”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肆虐狂风。他望着这乌烟瘴气的俞峡谷,突然痛恨起这个地方来。
他有点绝望。明知道此处非常人能立足之地,进入此处的人,又有几个能平平安安的出去?
他们戎夷人倒是不至于立马殒命,可若是在此刻再多待一刻,也是必死无疑的。
身边亲信已开始出现不适了。他的副将呼伦劝道:“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走吧”
可他一动不动,似乎不找到人决不罢休般。
阿宿达终于回头道:“你们先回去”
“王!”呼伦忙跪下。“求大王三思而行”
“我要找苏怀。”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毅然决然的往俞峡谷深处走去。
只是才转身,他便看见有一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借着微弱光芒望过去,那人,正拄着枪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
“苏怀?”阿宿达忙上前几步,便见着那人抬眸望过来。
那人虽一头乌丝散乱,脸上脏乱不堪,一双眼眸却依然散发光芒。
“阿宿达?”苏怀拄着驭龙枪,缓缓直起身子。
“你来取我命么?趁我没了功力?”又一眼望见他手臂缠着的纱布被血染红。苏怀皱起眉头,口吻依旧不屑:“就你这样?想打吗?”
“苏怀!”阿宿达气极,忙上前扶住他,吼道:“你怎么误入此处?你的属下们呢?怎的没好好保护你?”
苏怀却摇摇头:“这邪门地方!三日前,我们在此处迷了路,我见着前方有些光亮,便只身一人入了此处,想探探路,岂料,就出不去了”
“你!”阿宿达当即怒不可遏,冲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俞峡谷这地方,你以为你家啊!随便出入是吗?”
苏怀却不以为然,他似乎累了,竟撑着阿宿达站着:“阿宿达,我想回家。我心爱之人在家里等我呢”
“心爱之人?”阿宿达不由皱眉,听到心爱之人四个字时,竟觉得不悦。
他想了想,只说:“我带你出去”
出了俞峡谷,苏怀却昏了过去。
想来也是,能在俞峡谷待了三日而不死,他苏怀算来也是个能人了。
阿宿达正想为他清洗,却不料刚想触及他,那人却猛然睁开眼眸,而自己稍不注意,竟被扼住了喉咙。
“咳!你恩将仇报啊你!”阿宿达叽里呱啦的讲了一顿,意识到他听不懂,才没好气的说道:“我是想给你清洗!”
“不必了”那手倒是松开些。苏怀起身伸展了腿脚,转身就抓起自己的驭龙枪。
“打算就这样走了啊?”阿宿达颇有些不自然,才继续道:“你这是狗咬什么洞!不识好人心啊你!”
“是狗咬吕洞宾。什么洞?拜托你多看看中原的书再说话成吗?”苏怀又是将驭龙枪一转,感觉功力只恢复了三成,不由有些烦躁。“俞峡谷这鬼地方,竟能让人功力全无?”
他又运转了体内灵力,忽觉有些走火入魔,当即是吐了口污血。
“苏怀!”阿宿达忙上前搀扶他,快速为他定住了穴位。
“这鬼地方!还能让人走火入魔?”感觉到自己竟有些不受控制,他不禁心惊,只好沉下心调养气息。
“走火入魔?”阿宿达不大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亦不清楚俞峡谷究竟还有什么可怕之处,只好跳过话题道:“你且好好休息”
“不!我要回去。慕歌在等我,他一定很着急”说着,便轻轻推开了阿宿达。
苏怀回头看他:“阿宿达,你们的家,就在此处是吧?”
其实他后来想了想,戎夷人一直不曾入侵穆华,说来也算是互不干扰。如果非要说他们有什么错?大概就是占了穆华的关山,且还不缴纳贡品吧?
这算来,是不是白吃白喝了?
正当苏怀摇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时,阿宿达却开口了。
他说:“此处便是我家。不若,我们还能去哪?”
他眼眸里一片湿润,继续说:“阿爸阿妈在此处,阿宿达就在此处。我哪都不去。苏怀,你当真还要与我再战一回?争个你死我活吗?”
苏怀却不知如何回应了。诚然,关山此处偏北,说来也算是交接地带,谈不上彻底属于何人。
他垂眸,终是不忍:“我回去上报圣上,看看此事如何解决,可否?”
那日,他还是走了。负一身伤,骑来时战马。由着阿宿达目送远去,在夕阳下,留下遥不可及的身影。
年迈的阿宿达执起那卷羊皮卷,又摸了摸额头。
他笑道:“我一直未娶”
羊皮卷却是失手掉到了身旁的火盆中。阿宿达就这样静静看着,看着那羊皮卷被火舌吞噬,化作了灰烬。
半晌,他的心头竟是一痛:“想来,我的日子到了。”
他望着天际,也不知对着谁说:“我来了”
三日后,阿宿达于帐中逝世。一代英雄好汉,终于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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