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

那天，齐暮朗给孩子们买了很多糖，妇女们则收到十几匹高等的匹料。

因见那位花季少女的衣服过于老旧，齐暮朗专门送了她条成色不错的旗袍。他知道，女孩都喜欢漂亮衣服，而且他一直认为，每一个女生都应该有一件漂亮衣服。

一件自己喜爱的衣服，也许就渲染了整个青春。

少女脸颊浮现的两抹绯红遮掩不住，齐暮朗自是注意到了，心中虽有些忐忑，却也是早就习惯了。

“小鸡姐一旬来一次，老大你要真想见她，可以十三日后来，不算今天，从明天开始，往后数十二天，第十二天的时候。”

齐幕朗不由得感谢这小孩把日期说得这么明白，在国外待得久了，已经熟悉了“Monday，Friday”和准确日期的人，回来后多少会有些不习惯的。

说来也有意思得紧，齐暮朗这两天听见了许多说法，而每个人口中的陆依依却又都不一样。

茶楼老板说，陆小姐礼貌懂事，尊重每一个人；

纨绔公子哥说，那小妞挺标致，发育得挺好，就是过于热辣跋扈，不近人情；

受害人亲属说，那妖女武艺高强，心狠手辣，还会妖术，来无影去无踪；

亲属雇的打手、杀手说，陆依依这人怕麻烦，能避则避，倘若正面交锋，也决不伤人性命。当然，别人也近不了她的身；

知识分子说她过于偏激，杀戳心太重，虽也有几分侠义但方式过于狠辣；

市民们大多说，她杀得多是该杀之人，应也算是个侠士了，但她也杀过好人，行事乖张，过于神秘…………

说法越多，齐暮朗就越想揭开陆依依身上那层神秘的面纱，看一看这位“民国第一杀手”的真面目，弄清遯初叔刺杀案的真相。

必竟，就算陆依依再厉害，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刚及笈的小女娃，齐暮朗对自己有这个自信。

七零一，疏月阁。

沐冉也不知自己现在怎么了，以前在熟悉的地方才能睡着的自己，现在在这疏月阁竟吃得饱，睡得好。

这里的床是极为舒服的，软软的，长宽都能让人舒展得开，高度也恰好及膝，坐在床沿很放松。

至于枕头就更令她满意了，这柔和轻巧的羽毛棉花和会发出清脆声音的荞麦枕可比那些瓷枕，木枕的惬意了上千百倍！

她终得明白了庄先生讲的故事中，那位碗豆公主的皮肤是怎般的好。

陆依依这两天没什么任务，训练之余就带着沐冉闲逛，渐渐也认识了不少人，了解了不少七零一的事。

七零一历史十分悠久，从黄帝时开始出现到夏朝基本成形，后一直发展至今。司中共分为四方，主元司和司主。

司主统领全司，主元司辅佐司主，四方分别为探月，寻花，乘风，破雪。四方又分为八令，八令各行其职。

探月有和光、星华二令。

和光探世上未解之谜与怪象奇事；星光寻地下之奥秘，拓碑文，测地质。

寻花有瑾现，昙影二令。

瑾现以拟身份现于世人，打探情报了解情形与人性；昙影布局，暗中相助瑾现完成任务，调查民情。

乘风有锦璇，扶摇二令。

锦璇从商，掌经济运脉，对外交往；扶摇负责通信，物流与奇门通甲之术，司中大工程，主要机关暗道、装备多出自其手。

破雪有明殊，暗尘二令。

明殊守卫司中安全与司员安全，惩戒审问，查案捉凶；暗尘主生杀，杀目标，探可疑，护雇主。

八令各有其令主，令主由多方评选而出。令主下又据令中人数各做分划。

陆依依便为暗尘令主，管理令中大小事宜。

说是管理，权力实在陆清之手，陆依依倒也落得清闲。

沐冉听说，陆依依四岁时被陆清带回司中，从小就接受严酷的训练。陆清的要求也十分严苛，近乎变态，陆依依逆来顺受，从不反抗。

七零一有许多考核，通过司员考核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名字可用以前的，可自己取，也可他人取或抽取。“陆依依”这名字便是陆清给取的。

沐冉问起时，陆依依也就是笑一笑，没有否认。

以沐冉的生长环境，这其中道理她多少明白些，倒有些同病相怜，对陆依依便更好了些。

今日沐冉正在天台喂鱼，看见陆依依心事重重地走了回来，手里还攥了张图纸，上面不知密密麻麻画了些什么。

沐冉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并没有去问个究竟，倒是不一会儿陆依依自己上来了，别着匕首，还破天荒地穿了一身黑。

“阿冉，待会儿你自己去食堂吧，这几天有个任务，要出去一趟。”陆依依淡然地笑了笑，指了指食堂的方向。

沐冉心中一紧，她明白陆依依要去干什么。但即使是依依，她仍然有那么一丝丝的膈应————她讨厌杀戮。

大抵还是更关心陆依依的安全，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沐冉终是弱弱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陆依依眨了眨眼，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最终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迅速下了楼。

陆依依莫名觉得有些尴尬，这是以前出任务时不会有的。她咬了咬唇，忽的满脸疑惑，却很快舒展了眉毛，长舒一口气，把嘴角提了提。

干这一行是要有职业素养的，比如过硬的心理素质和绝对乐观的心态以及————决不能晕血……

刺杀任务是在明天晚上，而现在才早上八点多，除去行程与准备时间，时间还是很充分的，去吃个什么好呢？

陆依依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小钱袋，一边思考一边往大门走去。

刚走到外城墙边，陆依依就决定了这件人生大事：“今天就吃火锅吧！”

“说话声音这么大，莫非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陆依依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这次任务要与他一起，也早就看到了他那高大欣硕的身影，她想回避，但她又想与他共事。

这种矛盾心理已持续了好些年，她觉得烦，觉得自己不果断，却又无法欺骗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她依旧是记得的，与他一起，仍是会有小欣喜的，即使是经历了那件事。

但是，她这人的嘴从不饶人——

“我乐意，你管得着？”陆依依双手环胸，对着陈居葳意气风发地挑了挑眉。

陈居葳没有与她争辩，将手中刀又擦拭了一遍，反手顺入背上刀鞘，利索流畅。

“准备好了？”陈居藏看着陆依依，难得地笑了一下。

顶着这样一张脸，笑起来应是十分好看的。可是陈居葳的笑会令人发悚，因为他的笑是没有温度的。

这是练出来的，跟陆依依一般只不过陆依依的笑看不出情绪，更像是一种保护色，而陈居葳的笑是一种警示，能起到威慑作用。

同是身为令主，陆依依的暗尘只有五十人，还不用自己管；陈居葳却要亲自管理明殊上下八百人。

纵是一家人，也各有心思，莫说乌乌泱决八百人了，若是没有点气场和手段，恐怕明殊早成了一盘散沙。

不过倒也有几人例外，而其中最特别者当属陆依依。

司中人从未瞧见陈居葳对陆依依冷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浅浅的宠溺。

即使是雀巾，也从未得到过陈居葳一个温柔的笑，但这种温暖在陆依依这里却是稀松平常，总惹人嫉羡，又令人想入非非。

“早习惯了。”陆依依仍是带着寻常的笑脸，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匕首，语中尽显轻松，“无非是一刀的事。”

陈居葳点了点头，略带赞许地说:“是啊，“民国第一杀手”自是厉害的。”

陆依依觉得陈居葳这话别有意韵，但又没有听出来。

她没有问，不然会显得自己很矫情，同时她也不想让陈居葳觉得她多心，只得把疑问憋在心中，回到正题：“现在出发吗？”

“嗯，走吧。”陈居葳微微一笑，示意让陆依依先走。

陆依依没什么可说的了，浅笑着耸了耸肩，迅速转身，走在了陈居葳前头。

就在转过来的那一刹那，陆依依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刚才为什么会紧张，但她明显能感觉到，自从她与陈居葳二人择业后，每次相处都不若小时候那般随性。

而她近两年名声大噪后，两人间的关系是愈发尴尬了。

一路上陆依依都没和陈居葳怎么说话，只是谈了一会任务，做了下规划，浅浅交谈了几句罢了。

原本层林尽染，万山引秋的几十里山路，此时竟是不同寻常的寂静。

城内，齐家别苑，衣帽间。

“要说那杨尔信的心眼也是够活的，老头这才来几天，他就为老头举办洗尘宴啦？也不知道又想办什么“好”事，不过老头好像不太喜欢他，刚才脸挺黑。”齐幕朗倚在柜门上，边吃点心向徐治抱怨，“老头不喜欢他拒绝了就是，干嘛还非得派我们两个去？又得应酬一番，真是麻烦。”

徐治白了他一眼，继续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打量了几下似是不太满意。

于是他再次走向齐幕朗身旁的衣柜，顺便回应了那个穿着简单却仍英气不减的男人：“齐大公子啊，身为你的朋友兼临时顾问，我有责任要纠正你几点。”

“嗯，您说，我洗耳恭听。”齐暮朗侧过身子，对着又在挑衣服的徐治挑了挑眉。

“这第一呢，人办的是商宴，谈生意促感情的，表面上跟你爹无关；

第二，齐大帅可不是不想拒绝，不过这人是白家亲家人，得顾面子；

第三，是你要去，而不是我们，OK？”

徐治说一点就翻一件衣服，最后才看了眼齐暮朗，左手拽下最后选定的藏青中山装，又开始在镜子面前比划起来。

齐暮朗咽下手中最后一口点心，拍了拍手，去桌上拿了块方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缓缓开口道：“听说那个杨尔信已有七房姨太太，最近还想娶第八个？”

“是嘞。是城东面坊主的二闺女，颇有几分姿色，上次去放个风筝，就被他给看上了。”徐治有些同情地说，“说来也是可怜那姑娘已订了亲，郎君正是城中酿醉酒厂厂主独子，两人本情投意合，谁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哟，啧啧啧。”

“酿醉酒厂？那个老板名下产业不少呀，这杨尔信有这么大势力？那他何必巴结老头。”齐暮朗撇撇嘴，望着镜子里自恋的徐治。

“他杨尔信再厉害，说白了也就一个商人而已，有势无权。若是无人庇护，但凡有掌军掌权者想动他，他便插翅难飞。这不，你爹云桂总督这么大一座靠山赤条条摆在他面前，他能不心动？”徐治也从镜子中看着齐暮朗，神色中有些揶揄。

“哟，合着他对着赤条条的我爹心动是吧？难不成他想做老头的三姨太？那倒怪有趣的，后院又要不太平了。”齐暮朗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但其中道理其实他十分清楚，“不过地头蛇也怕真老虎啊，这么着急，恐怕是已经惹了事吧？”

徐治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后笑着点了点头：“不愧是当过探长助理的人，推理能力果然厉害。你说得对，他还真惹了事儿。就因为他想娶的这个八姨太，捅了娄子。”

齐幕朗略显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从桌边滑下来，松散地整了整米色礼服：“无非是那酒厂厂主跟上层有关系，把这事捅了上去，而那杨尔信做生意又不干净，早就令人不爽，于是一拍即合，上面想整他了呗。这种事情，稍微用点脑子就明白了。”

“神了！你猜得还真准，就这么回事儿。”徐治面露赞许之色，随即脸上又浮显出几丝甜蜜，“老头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待合自己掂量着应付就行了，我可不需要担心你。”

齐幕朗看着满面春风的好兄弟，撇了撇嘴，打趣道：“那你要担心谁？合着打扮了这么久，是要去与你家子淮约会呀。”

“怎么？小鸿鸿你吃醋啦?”徐治转过身，对着齐暮朗不怀好意地张开双臂，“放心吧，哥哥会一直爱你的！来，让哥哥抱抱~”

齐幕朗十分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从桌上随手顺了一枚胸针，前后看了看，答非所问：“这么说你还真不陪我去？”

徐治笑着收回双臂，得意洋洋地点点头：“那是，有美人相陪还要兄弟干什么？”

“看来我又要一个人面对人世险恶喽。”齐暮朗漫不经心地别上刚才那枚翡翠胸针，对徐治笑了笑，“不过就以往经验来看，你去了也没有什么用。祝徐大公子欢度良宵喽。”

“行啦行啦，你赶紧走吧！”徐治对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继续专心于穿搭，“今晚炳鸿兄你必会有佳人相陪，必竟beauty计是他们的惯用技俩。你可要经受得住诱惑哟！”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美人喽。”齐暮朗俏皮地眨眨眼，向徐治做了一个致意的手势，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对了，跟你说件正事。”齐暮朗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尽显严肃认真地说了一句，“其实吧，衣服再好看，人丑也是无济于事的。”

“你大爷的齐炳鸿！”徐治猛地回头，然而门口空空如已。

徐治感觉自己快被这个孙子气吐血了，而某孙子此刻正在走廊里边跑边乐。

这贞丰城内自是比县里风光，有路有灯，是开得动汽车的。

齐暮朗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专车中看着窗外的众生相。

那灯红酒绿之下，似是愁容更多。

窗外的一张张脸上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热爱，没有向往，没有梦想，竟是连失望都没有。

好像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也不知该怎么去活。

齐暮朗眉头微锁，默默拉上了车帘，似乎这样便能阻挡外面遍地弥漫着的麻木。

他阖上双眼，试图想点开心的事情，放松一下身心。

车缓缓地开着，灯静静地照着，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却长着同一张脸。

也不知路过了多少张相同的面孔后，黑色的汽车停在了一栋别墅前。

刘浩看了看正向车边走来的门庭，又转过身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小主人，迟疑了片刻，随后用平和的声音提醒到：“炳鸿少爷，贵龙山庄到了。”

齐暮朗徐徐睁眼，对刘浩表示感谢地笑了笑，正欲伸手打开车门，车门却被外面的侍者打开了，正以“请”的姿势等待他。

齐暮朗也不扭捏，利落地下了车，整了整衣服，向两旁侍者点头示意。

两人微微鞠躬，向后面那辆还未停稳的车走去。

“炳鸿少爷！”刘司机看着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情绪，忽地叫住了齐暮朗。

“有什么事吗，刘叔？”齐暮朗转身，给了刘浩一个笑容。

“其实…………”刘浩欲言又止，神情复杂，不知是什么意味，“少爷，人心难测，千万小心。”

齐暮朗愣了一下，下一刻却仍笑得灿烂：“放心吧，刘叔，我自有分寸，按原计划便好。快回去吧，这种地方待得越久，是非越多。”

“还有。”齐暮朗眨了眨眼，略显俏皮，“我还是喜欢听刘叔你喊我“小鸿”。”

语毕，齐暮朗对刘浩挥了挥手，转过了身。

看着小主人逐渐走远的背影，刘浩心中百感交集。

他是既心疼小主人又心疼自己老爷，在齐家干了这么多年，他是知道原委也是了解这父子两人的，但他又捉摸不透这父子二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他二人不该如此。

其实说到底，还是与十年前的那件事有关吧。

刘浩叹了口气，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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