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迷茫

名册上记载死因很含蓄，不过宁孤城很容易就猜到了什么意思：古代医术不发达，种种设施工具极其落后，男子净身进宫是个非常残酷凶险的过程，因手术前后感染痛苦死去的太正常了。宁孤城手指摸着彭子然那个名字，怅然轻叹一声：活着也是受罪，早点走了也好。

目光落到那本宫女的花名册，缓缓伸出手，一想到姐姐的下落可能就在其中，多年夙愿有机会得偿，当真控制不住欢喜。手指摸索着纸页，抖了几下，才翻开来。

同期进宫的这批次宫女，就太多了。——共计五十九名！除了七人是家里送进宫来的，其余五十二人都是罪奴。

宁孤城心里默默算了算当年宁家，还有因诛连牵累的三族，没入官奴的少说有五六百人。这五六百人是不会全部送进宫的，有资格进宫的，只能是十岁以下，面容姣好的女童。其余的，或卖为家奴，或填塞于花街柳巷，更多的，是发往边城驻军充当最下贱，最悲惨的营妓。很多养尊处优的贵女就是接受不了这一夕之间堕入炼狱的结局，当时就自尽了。经历诛杀，流放的大家族，十难存一。

宁孤城的姐姐当年才八岁，有一线生机，所以宁孤城辗转打探，冒死进宫。

然而宁孤城把剩下的五十二人名字反复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姐姐名字，一时身子如撂冰窖，傻蹲在那。他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翻着花名册，恍然不觉子库的人进来出去瞧了他好几回，最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林总管，快响午了——用不用小的给您送点膳食来吃？”

宁孤城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呆得过久了，令子库管理员难做，摇摇头，缓缓扶着几乎没了知觉的大腿站起来：“不用了......我这就走，”

子库人员过来帮他收拾好花名册，宁孤城连谢都忘了道，失魂落魄，步履蹒跚往外走。

这一刻，他赖以生存十一年的目标轰然倒塌，站在子库大门，茫惶四顾，竟不知下一步该迈向哪个方向。许久，他才少少回神，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西宫。西宫角门外，一处偏僻阴暗的树荫下，两个人似乎在拉扯，还有争执。走近些，宁孤城讶异地看清其中一个是马来福，还有个，是那夜子库随秦筝云堵截自己，持枪的大内高手。

铁离。

一看见马来福，宁孤城人就清醒了，身上也似乎有了力气，几步走过去，一把将马来福扯到自己身后，双目怒视铁离。两人都很惊讶地看着他。他们均不意外会被宁孤城撞见，可宁孤城这般护着马来福的举动，却让两人非常吃惊——

“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宁孤城护着马来福的手没放下来。铁离有些惊心于宁孤城泛红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杀机与恨意——那恨意是从哪里来的？

马来福抬起始终阴沉的脸，死寂目光掠过宁孤城，终是有了一丝波动：“......没有......林总管，你误会了......这位爷只是在问小的话。”

铁离沉声道：“林总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宁孤城冷笑：“我不管你身后的人是谁，也不管你们目的何在——我西宫里的人，容不得你们随随便便来欺负！”

“你！”铁离欲言又止，瞪了他一眼，又望望他身后看也不看自己的马来福，脸上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痛楚。略一顿，拂袖转身离开。

宁孤城攥紧拳头，目送他背影。身后传来马来福低细的声音：“林总管，小的还有差事没做，先告退了。”

“马......”宁孤城霍地回头伸出手，想拦住他，可只出口一个字，又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马来福？马陌言？！......他能说什么？他可以说什么？！

他颓然垂下手，眼望马来福头也不回进了角门。

“林总管，”小顺子气喘吁吁跑了出来，奔向他：“可总算找到你了！快......贵妃娘娘找过你许久了！刘总管都生气了！”

宁孤城掌心拂过脸，揉揉酸涩的眼睛，苦笑：“是吗.....走吧。”

“娘娘在后面园子的宜雨亭。”小顺子跟着他：“娘娘今儿心情好像蛮好的，一早起来就在练琴。”

“嗯。”宁孤城在西宫也呆了快一年了，还真没见薛贵妃碰过琴，甚至不知道她会琴，想来她今日是真的兴致来了。平复下自己纷乱的思绪，迈步走向后殿庭院。宜雨亭在花园中央、人工小湖上架桥而建，他们还没靠近园门，就听到一阵抑扬顿挫，婉转悠扬的琴音飘来。

刘德正、桃枝等人侍立在宜雨亭外，薛贵妃一身素色衣裙，浅妆淡抹一个人坐在亭内。她眉宇间带着平日难见的祥和宁静，白皙纤细手指缓缓拨弄身前的七根琴弦，弹奏出涓涓乐曲，仿佛汩汩流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清风撩动亭檐四角垂下的纱幔，卷起焚香炉上飘起的袅袅轻烟，带动满园春色的花香，氤氲缭绕，绵长不绝。

宁孤城幼时，曾听过母亲弹琴。不过那时他尚在襁褓，给乳母抱着，每每给母亲的琴声催眠过去，然后又被姐姐的惊天破音吓醒。宁孤城思绪不自觉被拉到了久不曾去回想的过去，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飘摇的愉悦：

那时的姐姐......只爱武装不爱红装，被母亲强逼着学习女红，真是、惨不忍睹呢！反正，直到他们生离死别，也没见姐姐学会弹全一首曲子。

琴音不知何时停了，宁孤城转过眼，发现薛贵妃正对他着微微笑：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宁孤城本来准备解释、告罪的话，这一刻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明日一早，你随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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