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鹤:雷雨落在我家后宅
超小超大

借我一生.02

【佳棋昱】不驯

金先生:

寄来的书已经收到,不胜感激。今夜读到《鱼眼睛》一节,不禁陷于旧日回忆。我与您向来无话不谈,此事与我本人干系不大,所以不曾提起。现经当事人同意,允准我将这桩故事对您陈述,或许可作为您新的创作灵感,惭愧惭愧。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当时的年纪,大约即像我如今的大女儿。如今我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那时的情景,却还让仅作为旁观者的我记忆犹新。

我有一个名叫马佳的邻居,这件事曾经对您谈及过。他口齿伶俐,一表人才,擅长歌唱和体育活动,很讨人喜欢。从小的时候到现在,他的周围都满列着各种各样的朋友,与我不同。

我作为他的邻居,当时几乎与他每天形影不离,虽然我们两个几乎没有共同语言。他去任何地方都会带着我一起,因为这样就能免于他父母的大部分责怪。

一般情况下,在他打篮球或者玩别的游戏时,我就坐在旁边的树枝上看书。小镇的篮球场旁有一棵高大的古槐树,当时据说已有将近六百年的树龄。到今年,其历史已经超过了六百年,据说对它许愿十分灵验。

我始终不能忘却那个男孩子,他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明亮而目光温柔。他笑起来非常好看,并且很爱笑。用我当时的看法来说,只要他一笑起来,太阳就出来了;因此,我的故乡长夏无冬。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拼凑出那男孩的名字。马佳叫他程昱,而其他人叫他蔡蔡。

蔡程昱第一次见到马佳时,大约只有十二三岁,个子还很小,却已经在读中学的毕业班。他正和一个皮肤白皙的男生坐在一起说话,眼睛却被马佳吸引,一直看着他打篮球。我合上书,也看了半场。因为看得多了,认为平平无奇。

他们之后就认识了。不是在球场上,而是在学校。

我和马佳虽然每天在一起,读书却不在同个班级,因为我们的分班是按照成绩的。蔡程昱比我们低了一级,我们读这个学校的高中部。

马佳很不听话,经常旷课,门门成绩都是D。

蔡蔡是在琴房找到他的,这个信息不难得到,谁都知道马佳只会在琴房和体育场出现,教室里是绝不会有他影子的。

我只有没有功课时才会去找马佳,也许出于直觉,也许是有所感应,或者掌握了内在的某种规律,每次都能一下子就找到他。

那天,马佳正专心弹琴,蔡蔡悄悄走进琴房,坐下来听他演奏。他们从此就有了很多话谈。在小镇篮球场的槐树下,他们谈论历史和音乐。

我从来不知道马佳懂得那么多知识,远在书本之外,却非常有价值。他不会同我讨论这些,我对他机智天赋的认识,只通过他每一次讲的好笑的笑话。

今天,黄先生带着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去参加体育测试。这种测试并不难,但现如今的孩子们还是很难得到满分。马佳就住在我家楼下,他狠狠地嘲笑了我们的小儿子黄卷卷,然后带着蔡蔡出门了。

就好像他的蔡蔡曾经没有体测不及格过一样。

我和马佳一起做晚饭,等他和我的父母亲回来。在把胡萝卜切成滚刀块时,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蔡蔡?”

“不喜欢,”他回答得过于迅速,我知道这是他扯谎骗人时才有的特征,“他只知道学习,”马佳说,“他不自由。”

“自由是戴着镣铐起舞。”我背诵了一句诗歌,用一贯的平淡语气。

“没有戴着镣铐起舞,只有背负锁枷满地乱爬,”他说,“或者打碎它。”

我想,我的那些书,也许都白读了。

蔡蔡不只和马佳谈论历史和音乐,实际上,马佳只是他交际圈中的一个环节。他更多是和张超在一起说话,他们在学校里是同桌,在镇中心的楼房里是邻居。

张超就是马佳第一次见到蔡蔡时,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白皮肤男同学。据马佳回忆说,他当时看张超的次数要多过看蔡蔡。

让我记得很深,即使过去二十年也如在眼前的场面,是马佳在每次蔡蔡和超坐在一起说话以后,都要对蔡蔡大发一顿脾气。我几乎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不依不饶,毕竟已经明白表示过了不喜欢。

“我要喝一瓶北冰洋。”吵闹的尾声,马佳会类似这样对蔡蔡说。起初,我以为这就是结束,其实,这反而是一个开始。

蔡蔡会用最快的速度为马佳买来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然后马佳把他放在篮球场的矮墙边,又说,“我还想喝一瓶酸奶。”

蔡蔡去买酸奶。我和超并排坐在远处,免受纷争波及,一致认为他们这项互动十分百无聊赖。他有时会和我一起看上两页书,但兴致不浓。

酸奶买回来,马佳又摇头,“我要喝瓷瓶的。”蔡蔡便任劳任怨地重新跑走,到唯一卖瓷瓶酸奶的那个桥下去。汗水淅沥着滴下蓬软的发梢,夕阳的反光把他装点得更为闪亮。

马佳每次的要求大同小异,蔡蔡从来不提异议,言听计从地一趟趟奔波,直到他消气。我无法评价他的这种行为,超也不评价。我们都为那孩子捏着一把汗。

有一天,我看到,在指使蔡蔡分别去了三个不同方位的商店之后,马佳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他抱着他。超睁大了眼睛,我低头看书。

蔡蔡后来不怎么和张超一起说话,至少在马佳面前如此,而我向来只出现在马佳周围十米之内的地方。

马佳经常在旷课出去打球的空趸儿,到蔡蔡教室的窗前看他。这是超儿告诉我的事情。我能想象那个场景,蔡蔡在座位正襟危坐,先生在讲台前侃侃而谈,他偷偷瞟着窗口,有个夹着篮球的男孩子,正在大方地盯着他瞧。

这大概是他甜蜜的负担,但对超而言却显然不是。如前所述,他只是不在篮球场和琴房与蔡蔡聊天,在课堂上,先生命令大家讨论问题时,他会和蔡蔡尽情骋飞意志,交流感受。

这时,如果马佳就在窗前路过,那么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马佳开始不理蔡蔡,而蔡蔡就像灯蛾扑火般赴他而去,想尽办法弥补那莫须有的过失。终于,在种种刁难之后,马佳平复下来,又把他拽到自己腿上。

他们陷于热恋。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马佳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过蔡蔡的地位,只是在小镇上其他小混混想要为难他时,带着几个弟兄,把他们揍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人里面就有黄先生,他小时候是马佳的军师和斥候,很狗腿,也很吵——现在也差不多吵。但没有办法,我的恋爱地图早在十四岁前已经画好。

也许我就是喜欢吵的,这是上苍的念。

我们终于要引出另一个男孩了,在马佳的生命中,他应该是和蔡蔡一样重要的,我想。

他叫龚子棋,是第一个敢于反抗马佳,并且反抗到底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我秘密的人。

子棋和马佳的相识,是因为一件球衣。关于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战,我和超已经叹为观止了许多年。

他们打了一架,最后以马佳得到那件衣服告终。他为此付出了惨烈代价,头发脱掉了一大撮,脸也肿了。我至今不能理解,衣服背后印的一个号码,为什么那么重要。或许他们只是喜欢打架而已。

他们两个的关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不冷不热。在那期间里,蔡蔡打入了马佳的圈子,并逐渐成为唯一能坐在他大腿上听笑话的人。

龚子棋在一个郁晴的夏日,因为在外面惹了麻烦事,逃跑时慌不择路,翻墙进入我家院子,恰好降落在洗浴间的窗外。

我背对那扇窗,回头时和他四目相对。当天天气闷热,平静无风,而我如被冰雪。

五分钟后,他坐在我家客厅的藤扎里,我坐在他对面,擦着头发。桌子上沏好一壶茶,没有人喝。

“你到底是……”

“一半一半。”我打断他,不想亲耳听到他的问句说完。

我的不为人知的讳事,就这样被他简单撞破。

“不要说出去。”我求他,虽然并没表现出足够的请求的诚意,但他答应了我。

“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我对他说。

应该要感谢子棋,正因为在当时的年月,只有他知道我的秘密,所以,也是他撮合了我跟黄先生。

在他看来,黄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很奇怪,应该只有他会这样认为。

马佳在那个夏天的下午走进我家。子棋正打开我的橱柜,搜罗有无什么熟的肉类可以给他吃。

于是马佳带我们出门吃了鸡肉卷,子棋吃了两个,被马佳嫌弃地拿白多黑少的眼睛横看。

他们两个的关系,从此似乎是更好了一些,时常一起打篮球。有时一个队,有时作为对手。他们也一起泡在琴房里,龚子棋的钢琴曲弹得非常之好,让人置身于云朵与月色的河流。

我想,蔡蔡也有理由对马佳发脾气了。或许可以让他去小镇四方买红茶和冰美式,还有他爱喝的百事可乐。或许连续几天不和他说话。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管马佳是用他的摩托车载了龚子棋去县城,并跟他买了同样的鞋子,还是吃了龚子棋啃剩下的冰淇淋脆皮筒,蔡蔡从来都不生气。这和马佳对于他的态度迥乎不同。我想不透彻,究竟这样的表现,代表爱还是不爱。

是黄先生帮我解开了这个疑惑。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原来对待爱情的态度,两个人之间的差异,有时就像隔着一百场季风和一百条大河。但爱是实在的,放肆和克制,都是它的表现形式。

子棋的性格很强,是永不服输的那种人。有一次,马佳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在大家都闲待在一起时,叫子棋去给他买一个棉花糖。

“不去嘚,不买嘚。”子棋理所当然不接受他的奴役,而马佳居然开始撒娇,“我想吃棉花糖,龚子棋,你给我买去。”他说话时带着颤音,所有的字词黏连在一起,没有办法拒绝。

我忆起他每一次对蔡蔡下达的敕令,儿化音放在“瓶”字,敞亮的小男高音像金属弹丸,在天穹历历划出道白线。

我有预感,今天将有一场大戏,或许说“大战”更为礼貌。我和超儿静静地退走一段,纳在老槐树下。那天我带的书是《斜阳》,他很有兴趣,但对眼前的所见兴味更甚。

蔡蔡并不在,当然,他去补习英文课,和黄先生一起。超因为没有出国的打算,所以并不去。

我们看到,棉花糖给丢在泥里,被戏耍了的子棋怒发冲冠,和马佳缠打成一片。超叫了一声好,我埋头看书。

我抬眼看他们时,龚子棋已是筋疲力竭的样子,一条胳膊被马佳拧在身后,手腕也被扭成了骇人的角度。他整个人跪倒在地面,虚弱地喘息着,但神色还很桀骜,如他一往。

“说你错了。”马佳发出一个命令,语气很毋庸置疑。但得不到执行,连回音也不见。看来又是一场持久战,我将目光移回至手中的书册。

超拽了拽我的衣袖,开始从树荫下面走出去,我于是也跟随着他,手里还卡着刚才看到的那一页书。

马佳正将子棋拖往一片小树林,子棋连滚带爬,破洞牛仔裤露着的膝盖,在水泥地上轻易擦破。接着他们移驾到土路,马佳又问他一遍,“错了没有?”

我挽着超的手臂,看着龚子棋凌厉的眼神,很担心他下一秒会啐马佳一口。

到那时,谁来了也救不了他。

“马佳,”子棋音色沙哑地恨声说道。他依旧因受凌虐而倍见虚弱,也依旧铁骨铮铮。

他闭上眼睛,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一种极致的慈悲。

我记得,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熬不烂的“硬骨头”,遭遇过马佳的相似对待。

那男孩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在马佳家的小客厅里。马佳被他的父亲按在秃了颜色的皮沙发,用鸡毛掸子打,我徒手去拦那把竹掸子,手背被擂肿起一道肉红色小蛇似的长疤。我知道,这样他就安全了。

那男生没有多久便转学了,当然,奇耻大辱,不好做人。我带着那块打伤的疤,一个多月没有写字。从此只要有求于马佳,必定先给他看这只手。

我和超后来都不大记得,龚子棋那天到底有没有认错。只知道车轮话说了无数遍,到最后大家都累了,大约是不欢而散。

可是第二天,他们就诡异地和好了。马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在龚子棋坐在篮球场的矮墙一边时,跳上墙,趴在那上面,在墙的两边各垂下一条细长的腿。

他把头偃在他腿上,安详地晒着阳光,伏身不动。那样子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金褐色豹猫。龚子棋低眼看他,眼神极为复杂,我沉迷于书籍,无心分析他。

他们之后的对话越来越多,尤其是马佳,整天垃圾话不断,动辄就是。子棋的话本来不多,现在也只是偶来上示威的一两句,以表他并未向马佳屈服的顽固立场。行动上,亦是争勇斗狠,无所不用其极。

我那段时间正和黄先生坠入爱河,所以万请原谅,记忆中有关马佳和他的男孩们的故事,到这里便显得混乱,不太清楚。大致印象是蔡蔡渐渐有了离心的倾向,一方面因为学业,另一方面也在于不堪忍受马佳对他的控制。他倒不很在乎子棋的介入,甚至三个人一起玩也没有什么的样子。

我记得那一天,马佳准备了一朵很大的红色玫瑰花,形状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我遂查阅了日历,果然,似乎是一个奇怪的纪念日,5月20号。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二,但我忽想起已经有了黄先生,所以也从马佳折花的圃子里偷了一朵白色的。

我并不想知道他那朵花到底是为谁而准备。但总之,那天蔡蔡并没有来。在等待黄先生出现的时间里,我看到子棋穿着一身新衣服从地平线走来,立在马佳面前一米。

马佳拈起那枝花,不迟疑地递了出去。子棋大概是错愕,有一瞬间的后退动作,但马上上前,将那玫瑰抢在手里。他紧握着它。我知道,即使马佳没有一根根剔掉上面的刺,他也敢这样紧握它。

是的,在我随意翻阅《音乐爱好者》杂志的时间里,马佳用他那把镶有红色玉石的匕刀,精心地削刮着那枝玫瑰的花柄。清白色的茎瓤出露,天真如同新芽,很配没来的那个人柔嫩的手。我想起他的鹿一样的眼睛,驯顺而含情脉脉,底色却像最辽远的万丈高天。

我记得那一天胭脂水一样流淌的早霞,也记得傍晚时金红色的夕阳。马佳和龚子棋打球,动辄抱在一起。

我有一点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靠在了黄先生肩头。

我们都并不知道马佳等的人到底来没来。

这就是当年大概的故事,由于篇幅关系,这次就只讲述这些。如若还有未尽的事,候您不吝来信垂询。希望能对您的创作有所增助,我们将荣幸之至。您是大文豪,不像我,只会述而不作。

另祝:早携鸾俦。如蒙先生信得过,我希望能把一位朋友介绍给您认识。

(就是信中提到过的张超,他说很有意愿面见您一下。

(超儿今年36岁,精通文学、政治、商业和各种乐器,至今未婚。)

您真诚的 高杨

2009年5月2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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