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看了一眼,女孩缓缓道,“我是余信人,叫榴明,家在古通街七号,是卖谷子的。我弟弟叫耀明,他今年七岁。去年这个时候,从中州来了一帮人,说是归鹞帮的,我家耀明壮得很,比一般孩子都高,他们也看出来了,要收他入门。我们想,这归鹞帮里的人,非富即贵,才不要我们家这种。他们说,早就学成了,出来开武馆,招些徒弟,不算作归鹞的人。
“爹娘和我都不愿,不知道他们找耀明说了什么,他死活就要跟人家去。头两个月给家里寄信、送东西,后面就音信全无了。等我们等不了,到中州一找,才发现他早就受了重伤,躺在床上动不能动,大夫说他脖子下头都没了知觉,要一辈子瘫着了!
“早前那些人也都跑了,我们去官府报案,但是那些人串通好了,不仅不接,赶我们走,还找打手把我爹娘也打伤了……这是什么世道?我在归鹞帮门外求了好久,终于有人肯见我。就是柯长老。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找人医弟弟,只要我待在这儿,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他。
“我不能死,死了,我爹我娘的命,耀明的病,靠谁呢?”
东方颐道,“你以为活着,他就会好好对待他们吗?”
女孩震默了。他接着问男孩,“你呢?”
“我叫小五,也是余信人,家住在羊角胡同里,就我和我娘相依为命。年前,她把外头的地卖了,又借了好多银子,给我找了个捕快的差事。因为我年纪小,只能待在衙门里。好容易有一天,我跟着冯威出去巡街。结果在北街上,看到他大夫人坐着马车,把我娘吓倒了……挨好几下蹄子!送去医馆时,那个大夫居然看也不看,说我娘没事。她疼得哎呦哎呦叫,手也抬不起来!他嘱咐让我带她回家躺躺。没过两天,我娘挣扎着要下地,一头栽死了。冯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找人打了我一顿。醒来时,我就在中州了。柯南偕答应给我娘下葬,我又亲眼见他撤了冯威的捕头,才答应到这里来……”
东方颐恨的牙痒痒。他身边就两桩命案,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他以为自己够惨了,每个人为自己负责,既然他不想跨出那一步,就活该待在自虐的阴影里;可是还有更苦的人,没有他的一身武功,没有他的名气,真真正正被权贵玩弄消遣于鼓掌之中的人。就算她们有勇气站出来,等待她们的,也不过是柯南偕之徒折槁振落。
再年轻一些的时候,东方颐做过很多“梦”。他想象自己在名川大山、大漠孤烟、草原流水之间优游自得;自由自在,像一匹会飞的马。这样的梦做了很久,直到岳蘅楼开始怀疑他,三番四次暗示、打压,东方颐渐生一种不详的预感,主动表示愿意离开归鹞,带着弟弟去乡下住。
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家族中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他,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死亡一下子近到了面前。它不容人思量,把一个个美梦冲成泡沫,骨血分明地站在他眼前。东方兰的命是那么短暂,如暴雨雷电之下,被劈断的枝桠。没有选择的余地。
虽然如此,不代表别人的“梦”也没有了。东方颐看着两个人触及伤心事而痛哭着,道,“我可以杀了你们。”
两人惊恐地抬起头,嘴唇颤抖。
他解释道,“我可以放你们走,而后和他说,你们已经被我杀了。出城以后,就暂时不要回余信,最好再找一个地方落脚。过个一年半载,再回去,或者带着亲人另寻他处。”
两人不可置信,跪在地上猛地磕头,“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他听到这个称呼,觉得有些刺耳难听。但随即想也许在寻常百姓眼里,会武功、做好事的,就是大侠。于是没说什么,只让她们快起来。“你们先不要打草惊蛇,在屋里待着。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好了,让你们走,你们再走。”
两人点头如捣蒜。东方颐换了一身深鸭头绿色夜行衣,然后拿起水鹊剑,站在铜镜前望着自己。郑朝朝的话回响在耳边,“这是我的命运,我接受了,也就原谅你了。”没有衔恨,没有怨言,方寸之心,而似海纳百川。无论波涛如何翻覆,无论乌云压得多低,上德若谷,绵绵若存,总有拨开云雾的那一刻。那么,他也会见到自己的阳光吗?
他望着在余痛里拭泪的两个年轻人。话本里的逍遥天下,在真实的人生中换算成沉重的代价。有些人眼望着远方的成功,而不知疲倦地奔跑,金钱、名利、女人……是无数人眼红的、心照不宣的战利品。他们心中,在爬到顶峰以前的人生,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登高,才值得掌声。可还有这样一些人,每天活着,已经是一场胜利了,她们在睡觉前,想着明天还能睁开眼、看到太阳,就忍不住感恩上天赠予自己幸福。
东方颐是有所失去,失去了许多;可和她们两个比,却拥有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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