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无止境的下坠。
就好像身处高空一样极速坠落,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睁开眼所能看见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以致于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睁开了眼睛。
分明是在下坠,可耳边却没有丝毫风声,只有沉重的体感告诉他自己正在坠落。
思维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他蹙着眉挣扎着想要维持清醒却又在清明的一瞬重新被拽回混沌的泥沼,直至精疲力竭,放任自己的思维被抛起又落下。
……他是谁?
……他要做什么?
……还要多久才能落地?
时间被几乎刻意地无限拉长,他游走在彻底迷失的边缘,在思维即将再度遁入混沌的瞬间,他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于是眼前的黑暗被远方的一抹黎明撕裂,刺眼的光芒将他的视线尽数占据。
再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站立在了一座幽蓝色的殿堂中央。
就花纹和样式而言这个宏伟的殿堂谈不上有多古老,但不知为何,他在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就好像回到了……回到了……
……回到了哪里?
又是一处记忆的空白,他茫然地站在殿堂中央,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但也仅仅只有几分钟,他很快就丢弃了无用的思索,顺应着自己的直觉一步步深入殿堂。幽蓝色的水晶墙壁映射出无数个他的身影,像是一双双眼睛一样无声地注视着他,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默默地为他前行的道路提供光亮,除了他行走时脚与地板相触发出的脚步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外,这座殿堂静谧得毫无生息可言。
十分钟的探索后,他走到了殿堂的尽头。
在看到眼前出现的事物时,他感到了困惑。
那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看样式应该是用来关住某些食肉野兽的,可现在里面关着一个人,此刻那人正背对着他靠坐在铁笼边缘,半仰着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着地面。
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那人就先他一步开口道:
?:你来了。
他愣了愣,对方的语气似乎对他来到这里的事情早有预料。
为什么?
?:事到如今还在想这些?看来你是真的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了。
那人低笑一声,并未回过头,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给他解答。
正要开口质问,那人抬起敲击地面的手指向左侧,他的视线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一个光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角落,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等你出来之后我们再谈,现在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垂下手,再次敲击起地面,看样子不打算和他再多说些什么。
交流无果,他只能走向那扇门,握上了门把手。
于是在眼前又一次被刺眼的白光填满后,他站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微风徐徐,傍晚的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耳边传来树叶摩擦的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茂密的枝叶便占据了他的视野。
刚才的殿堂尚未弄清是哪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满心的疑惑让他蹙眉,就在他思索之际,他听见了一声既陌生又熟悉的呼喊:
黑发女子:阿零——
他顿时回过了头,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黑发女子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丘上,与他遥遥相对。
她是谁?
她在叫谁?
黑发女子:阿零——
她还在呼喊。
那么温柔,那么期待。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难言的疼痛,苦涩得让他攥紧了拳头。
他强迫自己与她对视。
那是一双极温和的眼眸,就像一眼清泉一般清澈明亮,像洒满了星辰一样璀璨。
好熟悉。
他恍惚地看着那个女子,连那女子正在走向他都没意识到。
于是女子就那样走到了他的面前。
黑发女子:阿零。
他看着她,她望着他。
黑发女子:阿零,该回家了。
看着女子恬静温和的脸,他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陌生情绪在此刻尽数喷薄而出,于是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而颤抖地说出了那个陌生的称呼。
零号:——母亲。
下一刻,眼前的场景陡然崩碎,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幽蓝色殿堂里。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笼中人再次开口才回过神来:
?:想起来什么了吗?
零号:……我的母亲。
?:你自己呢?
零号:……
见他不应答,笼中人叹了口气,又是一指,一道光门出现在零号面前不远处。
?:进去吧。
零号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后便推开了这扇门。
这一次出现的场景是在一处石地上。
零号看着面前的场景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里是他曾经从小进行训练的训练场,那时他就是在这里磨砺自己的刀术,和族人们相互切磋战斗技巧。
这次是想让他回忆起什么呢?
正这么想着呢,手中突然一沉,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柄木刀。
零号:……?
零号抬起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面前站立了一个同样拿着木刀的人,此刻那人已经作出了备战的姿势,看上去是要和他交手。
或许交手会让他想起什么吧。零号这么想着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那就来吧。
————
战斗转瞬即逝,零号一木刀将对方抽飞了出去,这次那人没能站起来,看来是真的被打趴下了。
应该是结束了。见那人没再动弹零号轻轻喘了口气,神经刚刚放松了一点就被人从后背突袭了个措不及防,条件行反射下他一把擒住来人地手臂将对方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声痛呼后,零号得以看清这位不速之客的脸,然后愣住了。
零号:笑面?
说出口的瞬间零号顿了顿,这个名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就好像念过无数遍一样熟练。
他和这个叫笑面的人很熟吗?
笑面:哎哟喂……是我……
来自过往回忆里的笑面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刚才那一摔的力道着实不轻。
零号:……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别这样做。
零号见他那副样子不觉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跟笑面说教。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而内容更是透露出了某种无可奈何与纵容。
笑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摔不死。
笑面耸耸肩冲他做了个鬼脸,而后忽地伸出手拽住了零号的手臂。
零号犹豫了一瞬,随后顺着笑面的动作跟他一同躺在了地上。
两人就这样以这种姿势一起仰望天空。
这里的天空并不好看,浑浊的灰白,什么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躺了许久,直到笑面忽然“啧”了一声。
零号:?
零号扭过头看向他。
笑面:你这里的天空真难看。
笑面吐槽道。
零号:……嗯。
零号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笑面:所以啊……
笑面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零号,零号也侧过头望着他。
笑面:等你和我成年,我们一起到外面去看比这里更好看的天空怎么样?
零号:……
笑面:哎,先别急着想怎么拒绝啊。
笑面见零号似乎有想要开口的意思立刻止住了他,转而笑着摆了摆手。
笑面:等成年那天再说也不迟,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零号:……你……
笑面:就这么说定了。
笑面并不打算给他说话拒绝的机会,坐起身张扬地笑着看向天空。
笑面: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最好看的天空。
零号看着他,笑面的表情依旧是那熟悉带有些许玩味的笑容,但此刻他能感觉到,他很认真。
于是他开口。
零号:我信你。
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我自己。
咔擦一声,回忆再度崩碎,零号又一次回到了殿堂,冷冷的幽蓝色光芒映射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阴影加深。
?:这次想起了什么?
笼中人又问他。
零号: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零号斟酌着用词,他不知道自己与笑面的关系究竟算是什么。
零号:他……我和他的关系好像很亲密。
?:仅仅只是‘亲密’?
笼中人嗤笑一声,似是有些不屑。
零号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算了,除此以外呢?还有什么。
零号:……我的族人。
?:没了?
零号:……嗯。
?:不行,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笼中人不耐烦地一拳捶在了地上,看得出来他对零号的回答很是不满。
?:你必须想起来,真正重要的那件事情。
零号:……
?:果然还是直接给你看比较好。
语毕,没有任何征兆,零号身体一沉,再次落入了回忆之中。
但这次,不同于之前的温馨,刚一站定,零号就闻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血。
——漫山遍野的鲜血和尸体。
嫩绿的草地被鲜血浸染成红色,高高的山丘上散落着扭曲的尸体,就连天空也因为这样的惨状而低沉得可怕,似乎是因为血而染成了夺目的鲜红。
零号怔愣在了原地,他无法理解眼前这景象是怎么一回事。
不详的恐惧顺着他的脊背向上蔓延,让他忍不住地战栗。
黑发女子:阿零!
一抹轻灵的黑色从远处飞向他,零号看向他那有着温婉脸庞的母亲,此刻母亲手持黑色剑杖,原本白净的脸上沾染了血污,黑色的长裙因为战斗而被撕裂出数道裂口,神情焦急得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零号:母亲……这里……
黑发女子:快走!别回头!
她猛地推了自己尚还茫然的孩子一把,同时回过身用力斩出一道剑芒,铛铛铛的碰撞声响起,十几支能量箭矢被击落,化作能量碎片消散在空气中。
零号:发生什么事了?
零号依旧没有动,他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发女子:审判庭无法继续容忍我们这样的存在了。
零号的母亲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随后便一把抓住零号的手臂拉着他跑了起来。
零号:为什么?
零号满心的困惑与不解。明明此前都还放任他们在这里生活,为什么突然就变卦了?
黑发女子:……
母亲没有再给出回应,她只是紧紧抓住零号的手臂,带着他直奔向附近的一座高山。
在他们身后,黑压压的执法者队伍正在不断推进他们的攻击线路,所过之处遍地尸骸。
跟着母亲一路奔逃的零号听见了很多声音,风声,惨叫声,怒吼声,哭泣声——多得几乎要让他的脑袋炸裂开来,他蹙着眉想要摒除那些声音,可满眼的猩红却告诉他他做不到。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们跑上了高山的山顶,身后紧跟着那些执法者,他们都明白,只要杀了眼前这两个神,事情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山顶上的风很大,刮在脸上有些冰凉的疼。零号与母亲并肩而立,看着即将杀过来的执法者,心中除了死斗的决意就是不解的恨意。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黑发女子:阿零。
母亲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眼中满是遗憾与不舍。
零号:母亲……
黑发女子:别怕。
零号:我不怕。
不,他害怕了。他不怕死,也不怕粉身碎骨,但他害怕自己会失去一切,更害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做母亲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内心,她心疼地凝视着自己故作坚强的孩子,悲伤在她的眼中汇聚成海洋,深邃得看不到一点光芒。
黑发女子:别怕。
她和零号站在了山顶边缘,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似乎快要到最后了。
零号恍惚地看着他的母亲,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
然后,他看见了漫天的箭矢冲天而起飞向他们,就像坠落的星辰一般耀眼。
——结束了。
胸口突然传来一股推力,零号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他被母亲亲手推出了山崖。
黑发女子:别怕,好好活下去。
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很好看,可惜下一秒她便在零号的眼中被无数箭矢穿透了身体,曾经温婉的笑颜就这样被生生撕裂,永远地消失了。
不。
不……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
零号感到自己的心被撕裂了。
好疼……
好疼啊……母亲……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继续活下去?
他……好害怕。
他好害怕啊……
绝望,恐惧,痛苦,零号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么多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撕扯他灵魂的感觉,以致于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加速下坠的处境。
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
如果就这样放弃……
零号:母亲……
种种血腥的场景再度出现在眼前,零号攥紧的拳头渗出了血。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命运的怜悯,零号突然就砸在了一只飞行灵兽的背上,而这灵兽似乎早有预料,在稳住身形后立刻带着他冲向了一个地方。
零号:……?
零号勉强缓过神来,审视了一下行进的方向不觉心向下一沉。
这个方向过去的话……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声。
他现在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
于是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站在深红色的尖塔门前,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在周边却不敢再进一步的执法者们心中一片冰冷。
他的族人,母亲,一切,都在今天被毁于一旦。
他什么都不剩了。
零号收回视线再度看向尖塔。
杀戮之塔。整个神界的禁忌之地,关押着无数可以重创乃至毁灭神界存在的囚笼。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也有可能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没有其他选择可以做。
他垂下眼帘,伸手推向尖塔的大门。
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在想,他真的好害怕啊,母亲。
——他不想一个人活下去啊。
他合上眼,用力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远比刚才还要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似乎连空气都因此染成红色,扭曲而黏腻。
零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几乎没怎么思索就抬腿要走进去。
——回不去了。
——也没有可以回去的路了。
笑面:不要!!!
熟悉的声音撕裂了诡异的沉默,零号顿住了身形,但没有回头。
笑面:零号,别去——
求求你。
零号能想象到笑面焦急的神情,但他现在没有退路了,就算真的退回去,神界也不会再接受他了。
所以他还是踏入了门里。
笑面:零号!!!
他终于回过了头。
这是零号第一次看见笑面如此失态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崩溃那样。
真是很少见呢。零号这么想着忽然就笑了起来。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在笑面脸上看到这样慌张的表情。
随后他轻轻开合唇齿,无声地与笑面做了道别。
——对不起。
他的身形彻底隐入了塔内的黑暗。
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一阵晕眩后,零号再次回到了幽蓝色的殿堂。这次他没有等笼中人开口问话,而是直接道:
零号:我想起来了。
零号:过去的,现在的,我都想起来了。
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一切,可他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相反,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躁动。
?:恭喜。
笼中人颇为潦草地鼓了下掌算是庆祝,而后站起身。
?:那么现在,你想做什么呢。
零号:……
零号的第一反应就是复仇,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个心思。
——执法者只听从审判庭的安排,也只不过是一群可怜人而已。
——至于审判庭,他现在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当初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情理之中。
但笼中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此刻居然变得分外激动。
?:你在犹豫什么?那些家伙杀死了你的族人,你居然还不想着帮他们复仇?
零号:……但这没有任何用处。
零号当然想复仇,但之后呢?用鲜血浇灌本就沾染了无尽鲜血的墓碑,将神界毁于一旦?
逝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毁掉的东西再重建也无法再回到原本的模样。
如果他的族人还在的话,他会这么做。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人。
复仇或许是他活下来的原因,但绝对不是他成为一个人型杀器的理由。
找出罪魁祸首,从他嘴里得知一切,再让他以死谢罪,这就足够了。
——他不愿意滥杀。
——他也已经有些累了。
?:你凭什么就这样放过他们?在杀死你的族人时他们可曾有想过这些?
?:你难道想让你的族人们死不瞑目吗?
零号:……不,我会让罪魁祸首下去陪他们的。
?:罪魁祸首?哈,说的真好听,你是觉得你的族人们的命不值钱吗?
零号:值,但他们也不会想看到秉持中立公正而存在的‘清道夫’会因此大肆屠杀。
?:……呵呵……
似乎是恼羞成怒了,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过来。
零号:?
?:让你过来就过来。
零号:……
零号狐疑地走了过去,看着笼中人的背影思索着对方的想法。
?:你觉得自己要维持公正才对得起‘清道夫’的名号,对吧?
零号:……不,我只是……
?:别开玩笑了!
零号:!
零号瞪大了眼睛,笼中人在喝出那一句话时猛然转过身把手伸出铁笼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印入眼帘,只是一张双目猩红表情狰狞,一张眼眸淡淡神情恍然。
零号:你……
?:公正?哪里来的公正?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公正!力量才是一切秩序的最高法则!
?:因为你的弱小,你保护不了族人,保护不了母亲,最后像一头丧家犬一样为了活下去而进入杀戮之塔。
?:现在,你拥有了比以往更强的力量,可你却告诉我你放下了?凭什么?
零号:……
?:呵呵……我明白了,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
零号忽然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伸手想挣脱笼中人的钳制,可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居然比不过对方。
零号:你到底是谁?
?:我?我就是你啊。
笼中人扭曲地笑着,猩红的双目死死凝视着零号,就像深渊一样令人惊惧不已。
?:我是你的本我,你心底最深的欲望,同时——
?:——也是你‘绝望’的根源。
零号:!你——
?:别想着摆脱我,杀戮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来吧,接受我,成为——
?:——最强的兵器。
幽蓝色的殿堂颜色在随着笼中人的话语而一点点变得深红,像鲜血,又像是深渊。
零号心中的不详感愈加强烈,但他无法挣脱笼中人的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堂的颜色彻底变为浓郁的猩红。
——而后,墙壁猛然碎裂,猩红色的洪流猛然将他整个淹没。
被猩红彻底填满视线,意识沉入深渊之际,零号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笼中人疯狂的笑容。
——失序的疯狂将至了。
「他们赞颂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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