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伽拉泰亚号遇上伦蒂尼姆号

“船！有船！”桅杆上的菲奥娜一边喊一边夸张地挥手。

听到有别的船，水手们就全都凑到舷墙边去望，大家很快就都看到了。塔露拉用望远镜看见了对方桅杆上飘扬的米字旗，于是她朝菲奥娜喊道：

“把船旗挂上，别把国旗遮住了！”每一艘捕鲸船有自己独特的一面旗帜供别船区分。

塔露拉再次用望远镜看过去，对方的值班水手也升起了船旗，塔露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那是哪艘船？”艾莉兹船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塔露拉身侧。

“伦蒂尼姆号，亲爱的船长。”塔露拉没有取下望远镜，对方的水手也聚集在舷墙上往伽拉泰亚号望。

“是老朋友啊，英国人怎么全都到这来凑热闹了。”艾莉兹船长背着手转过身去，小声念了一句，然后对着大家大喊：“姑娘们，准备联谊了！”

听到“联谊”这个字眼，所有人同时欢呼起来。很多人都涌下甲板更衣打扮，想要好好将自己梳理一番；就连船长自己也拿出油布擦拭军功章，让它们发光发亮，好不美观。

捕鲸船远航行猎，短则数月，长达一两年都不会靠岸，这还是把抵达荒无人烟的野岛都算上的。可我们都知道，人的本质是社会的，需要经常和别人打交道，否则精神就会崩溃；每艘捕鲸船上是有几十名水手，但每个人的精力和学识毕竟有限，整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必然会厌倦——小别三日胜新婚嘛。那么书呢？亲爱的读者呀，书也总有一天会被读完的，我认识的很多水手，他们在船上经常一遍又一遍地读同一张又烂又黄的老报纸，直到自己能背到滚瓜烂熟为止。其上的“新闻”甚至可以追溯到内战之前。

所谓“联谊（Gam）”者，本意是“鲸群”，用于描述来自不同群落的鲸的社交行为，进而引申成数艘捕鲸船相遇时的社交行为。简而言之，联谊者，社交也。捕鲸船之间联谊的时候，按照美国人通常的习惯，船长在一艘船上，大副在另一艘船上，其他人就爱在哪在哪；整个联谊通常持续数日。既然联谊就是社交，长官们可以借此交流情报，水手们也可以和陌生人释放压抑而寂寞的情绪——毕竟终于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不同于岸上的腼腆内敛，在海上水手们就开放极了，每个人都因为对方捕鲸人的身份而毫无隔阂；水手们会交换书籍和礼品，还要交流那些在不断地联谊中以讹传讹夸张至极的海上传说，人听着越爽快其真实性反倒越值得商榷——但我们才不管这些，夸张也罢，虚构也罢，能让我们乐乐呵呵就是万岁的。如果在参加联谊的别船上遇见了自己认识的人，那可是锦上添花的幸事，老友相见更能安抚捕鲸人野性而孤独的心境。哪怕是没有遇见熟人也没关系，联谊附带有送信的功能，运气好的话对方可能带有从家乡寄来的信件，亦可以请求别船船员帮他在下次靠岸时投放家信。

既然现在有姑娘也参加海上劳作，个别船之间也出现了暂时性的所谓“联姻”交流。这就不得不介绍“联谊”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在英语中，“gam”是表“婚姻”的词根，巧合地进一步突出了参与联谊的水手们之间的有时候确实有些过分的亲热。当然主要是出于为船员身体健康的考虑，无论男女水手，长官们对裤裆的管理向来都特别严格；在外国靠岸时尚且如此，更别说在联谊这个处于上帝眼皮子底下的场合。毕竟梅毒的第一粒种子不是在上帝照耀的土地下发芽的。

两边的船长拿着大喇叭互相喊话调整位置。待两船平行时，伦蒂尼姆号那铠甲般铁青的舷墙上，几个金发碧眼身材健硕却肤色微深的小伙子朝着我们的姑娘拍打自己健硕的胸膛，一边还吹着口哨。我们的姑娘们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得都乘风为路，扑入俊郎的怀抱。

伦蒂尼姆号的船长是阿勒黛·坎伯兰女公爵。其父蒙巴顿·坎伯兰公爵先后任英国皇家海军上将、上院议员和英属印度总督。公爵逝世后其爵位及一切财产继承给其年轻的长女。但阿勒黛·坎伯兰女公爵不希望像她父亲那么平庸，一心想要在海上干一番事业。因此她纯自费建造了一艘捕鲸船，以“伦敦”的变化拼写“伦蒂尼姆”命名，在二十五岁的芳龄开启了属于她的航海事业，业绩平平但也不至于入不敷出，她闯荡世界的梦想还是实现了的。她虽然自称放弃了爵位，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以公爵而非船长作为她的头衔。我小时候有幸随玛恩纳先生见过她一面，距今已经有十数年的光阴。

我趴在舷墙上，虽然早就忘记了她的容貌，但我一下子就能在人群中定位出她来。出身贵族的人果然仪态超乎常人：看她一头灰白色的短发，那是被岁月和海风打磨成渣的石英撒在上面形成的；又看她那双灰眼睛，仿佛像一只时刻寻觅猎物的饿狼；再看看她中等而又不大众的身材，既显露了中年女性的韵味，大海又让年轻人的健康长久不流失，还有其本身雍容文雅的体态，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出身高贵的中年女船长的相貌。要是塔露拉身子短一点，肩膀宽一点，或许这阿勒黛·坎伯兰女公爵就能和她相提并论。此时伦蒂尼姆号刚刚从印度洋的渔场出来，打算绕过好望角回国。

艾莉兹船长从舱下走出来。全套军服穿在身，威仪万千，军功章光芒万丈，好不荣耀，仿佛腓特烈大王从画像里跳了出来，巡视他的后人是否还记得光荣传统。与此相比随她而出的斯卡蒂和三副黑小姐就暗淡多了。她们也身着以红绸金线装饰的军官服，黑小姐的腰间别着雕花镀金的手枪——一看就是出身高贵的校尉副官。斯卡蒂却肩扛一把精心装饰过的毛瑟步枪，枪身刻着如尼符文，刺刀是用她自己的一支标枪头回炉锻造的——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御前侍长。她们将作为随从和仪仗登上小艇。

塔露拉虽未着军装，但也穿得很正式。在船长一行人走到甲板中部时，对着玛嘉烈和丽塔大声命令道：“放枪！”

两名健娘在船长下通知后马上就去将外套脱下来熨直，虽然简单朴素却十分整洁美观。她们的手里分别拿着一把步枪，里面是仅填装量少但烟大的火药的弹壳。听到塔露拉的命令后，在船长和两名随从在小艇上站定、红松骑士团缓慢拉动绞车时，她们朝斜上方同时扣动扳机。劣质火药的硝味刺鼻难闻，但烟子确实大，气派就大了。

熟悉捕鲸业的读者会知道，联谊时船长从自己的船移动到对方的船上去时肯定是要讲一些礼数的，可这所谓的礼数无非是找几个相貌堂堂仪态伟然的人充桨手，然后船长自己直挺挺地立在小艇中间，非得要和桅杆抢位置，哪怕是被风刮得摇摇欲坠也要维持体面。可您看看我们船，已经是穷困粗陋的捕鲸船上能想到的最大气最奢华的排场了。那时候还没有无线电报，人们只有靠瞭望手的眼睛才能知晓有别船来到，因此若不是因为时间紧张，只够大家换套衣服，我们船或许会搞出个斋戒三日、沐浴净身这等繁文缛节来。

伦蒂尼姆号那边看到如此大场面，除了阿勒黛·坎伯兰船长等老熟人，没有一个不是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仿佛过来会晤的人不是船长而是普王。总体来看，艾莉兹船长访问他船时搞得这套仪式确实让人一下子就能联想到她的祖国。但奇妙的是，除了那些值得一表的场合，伽拉泰亚号主桅上悬挂的总是美国国旗。在三十八颗星星的照耀下，普鲁士黑鹰雄立于风浪中，除了副官时不时动手掌下舵和侍卫长不断摇动的双臂，整艘小艇没有别的地方是和艇身有相对运动的——连船长的马尾辫都好像成了一束坚硬的铁条。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介于通常捕鲸船和海军之间的排场，像伦蒂尼姆号这样的总体平淡略有惊奇只是大部分的反应。有部分船长，尤其是陌生船长和运气不好的船长，会觉得艾莉兹船长这么做是在羞辱他们。前者多是由于见识短浅不懂我们国家的习惯，而对后者我承认确实是我们德国人的部分行为容易让对方产生误解。请您想像您是一个在外航行三年却没有打到一头鲸的船长，或是一个由于遭了灾祸从而久无补给正闹饥荒的船长，成了飘在海上的流浪汉。这时远方来了一艘船，在你面前驻足，并向你问候，你吃力地抬起你饥饿的脑袋，却看见对方衣冠楚楚珠光宝气，华光万丈好不荣耀，哪怕人家真的心怀善意，哪怕人家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您的心中必然会生出一道莫名的愤懑，觉得凭什么自己应该沦落如此而她却能。船长们尚且能保持从容，可没教养的水手们却常常将羞辱和愤怒写在脸上，船长刚刚登上对方的甲板时在听到对方船长的问候之前就听到满耳怨言，或许是因为看见了列在舷墙后的一排荷枪实弹的礼兵才让怨民没有真正动手。

每到这个关头，艾莉兹船长在和对方船长进行基本问候后，必然会放眼四周，用她母亲般温柔的语气询问船员们有什么需求，同时用自己的眼睛验证情况真伪。在打听好情况后，她只消做个手势，塔露拉就能安排水手将对方所需资源装到另一艘小艇上，并亲自押送过去。艾莉兹船长从来都是心怀善意的，从来都乐于为落难的捕鲸同胞慷慨地伸出援手，只要不是说要我们的姑娘艾莉兹船长必定一口答应准备周到，哪怕真的是自己船都缺货都还要保持体面。再加上舷墙后一排端着毛瑟步枪的健壮女子，一切的仇恨和忿怨就都烟消云散了。古诗唱得好：若是翻山越岭跋涉来，谅必饥肠辘辘身上潮，赶紧端来飨客的酒食，还有可供替换的衣衫。【注：埃达《高人的箴言》第三节；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也有详细描述】热情好客是我们日耳曼人自古以来就有的美好品格，我们宁可自己饿肚皮也要让客人酒足饭饱，我们宁可自己受冷冻也要让客人温暖舒适；哪怕像那艾耶老头和艾达老太婆，穷得只剩老掉牙的头巾，也要端出夹着麦粒的黑面包和只有一片牛肉的热汤，来填饱客人空空如也的肚皮。既然你与我联谊，那么你就是我的客人，我就有尽地主之谊的义务，否则我们亲爱的艾莉兹船长必然会羞愧难当，蒙受巨大的耻辱。当然，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与伽拉泰亚号门当户对以至于有资格娶走她的女儿。

独腿船长很少，但由于我们亲爱的艾莉兹船长本就在捕鲸业享有盛誉，因此大多数船对她的到来都有所对策。大多数船和我们平时一样，把钩子降下去让她搭着腿上来；而伦蒂尼姆号为了以大英帝国的荣耀回报，就放下绞车，将小艇整个平稳地拉上去。我猜她们没有丝毫提到莫查·迪克及其相关事件。

两位船长携手下舱后，伦蒂尼姆号的大副就该乘坐小艇光临本船了。这名大副名叫费斯特，一个棕头发的英国青年人，不说是个多么顶天立地的汉子但也必定是聪明伶俐身强力壮的。他登船后和塔露拉在加班角落说话，多是些干巴的套话和无聊的政务，剩的都是与整个故事无关的闲谈。我不在此浪费笔墨。

至于我们这些普通水手，持续数日的狂欢就此拉开序幕。两边各自又放下两艘艇子供船员自由使用，我们就乘坐它们不断来往于伽拉泰亚号和伦蒂尼姆号的甲板之间。我们上午摔跤，下午比武，晚上就通宵达旦喝酒吹牛。偶尔还有无伤大雅的小打斗。至于之前说的那些交流嘛，全都包含在这些活动之中了。

捕鲸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