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耽于丽人樽酒、如花似柳中时,德克萨斯披着一张帆布大氅从船下上来,左顾右盼地朝玛嘉烈走过去。她身形不像穿得倒挺像个瓦尔基丽。靠近了,她就用藏在大氅下的明显不是手掌的东西轻戳玛嘉烈紧实的大臂,后者便停下动作,直起腰望着来人。
“拿来了?”玛嘉烈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看起来两人早有什么预谋。她坐的地方靠后甲板,大多数人都在前甲板,被炼油间遮挡着。后甲板上只有正靠在后桅背对她们俩值班的祖玛玛和肉体在可灵魂不在的我,印第安姑娘抄着手,有节奏地点着头。船尾楼上塔露拉和阿丝忒希娅在说些什么,大概没有在注意她们。虽然我双目无神,但瞳孔方向大概还是指着玛嘉烈的,因此两人的目光同时放在我身上。
“貌似被她看到了。”德克萨斯蹙起眉头。
“不用管她,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玛嘉烈看向德克萨斯,“快给我吧,馋死了。”
“那行吧,我相信你的判断。”德克萨斯还是很警觉地一直盯着我看,同时大氅中伸出一个盛有深红色液体的小瓶子:“但还是小心为上,毕竟白天的禁酒令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好不容易才找到绿企鹅不在厨房的时机。”
“唉,这点对我来说跟和喝清水没啥区别——你不必一直注意那个孩子,自然点反倒更不容易露馅。”
“搞快点,我也要整一口。”德克萨斯催促道。她警觉的视线转向船后部,毕竟阿丝忒希娅的脸朝着前方。
“嘿嘿,我等不及了。”玛嘉烈将标枪头裹在油布里轻而迅速地放在身边,一边警觉前甲板一边用油腻的右手去拿瓶子。甫一抓好,脑袋就立马转回来,软木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握在玛嘉烈的左手心中。如同一名金色的号角手,玛嘉烈豪迈地吹起瓶口,让酒精畅通无阻地流过舌头和喉咙。看来玛嘉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一口气喝下这么多酒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忘了给我留点啊。”玛嘉烈刚拿走酒瓶时,德克萨斯开口道。
玛嘉烈懂得起,在还剩下约五分之一时便罢饮。
“怎么只有这么点啊,这次的又不辣。”德克萨斯轻叫一句。
“你身体不行,稀释的尚且如此,更别说这样的原装货了。”玛嘉烈将酒瓶递给她,笑得很爽朗,一副阳光大姑娘的模样。
“行吧,依你的。小心为上是好的。”德克萨斯原本就是讲玩笑话,又分享了玛嘉烈的阳光,接过酒瓶便一饮而尽。
“舒服。看来我们这种人果然是无酒不欢。”德克萨斯回味着难得的醇酒。
“注意用词,伙计——我现在已经能看得出你喝过了。”玛嘉烈看着德克萨斯比平时微红一丝的脸颊,“你得想办法弄一下,不然被逮到了就完了。”
“那我就在这吹一会风吧,俗话说的好,澜神一吻胜于一百个生鸡蛋。”德克萨斯先是看了一眼我,然后望向舷墙外,迎面顶着前方的风,刘海被吹得飞起。【澜(Ran)是艾吉尔的妻子。石琴娥译作“雷恩”,但她的译法体现不出性别,且“澜”是现在网上最常见的译法;美国人认为吃生鸡蛋能解酒】
“确实。”玛嘉烈直起腰,望向同一个方向。
现场安静了几分钟,德克萨斯重新打开了话匣子:“玛嘉烈呀,我和你共事了这么多年,但我感觉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我的过去你还是不要了解为好。”玛嘉烈做出婉拒的微笑。
“为什么你总是要隐藏自己的过去?”德克萨斯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还有谁比我们水手更脏吗?”
“伙计,我想为了我们持续的友谊,就此作罢为好。”
“我就不会隐瞒我过去的一切!”德克萨斯不知道是借着酒劲还是发自真心,她重重拍了一下胸脯,这句话脱口而出:“你可以随意问我问题!”
“你需要休息了,德克萨斯!”玛嘉烈字正词严。
“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掏心掏肺地谈心一番。”德克萨斯用手指捏玛嘉烈的锁骨,“我本以为我的过去净是不堪回首的丑史。但这么多年来,我的内心逐渐向辽阔的大海靠拢,而且又想到那些官人老爷们的丑恶历史,和他们相比我们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成了一种生活履历和炉边谈资。每次我和别人讲起我的过去时,不像以前那样含糊扭捏甚至还会发脾气,我非但不感到难堪和愤怒,反倒觉得我的家人的相貌又重新浮现在我的面前,提醒着我不应该忘记他们。我想你是担心我会因此对你有看法吧?玛嘉烈呀,从我的经验来看,这简直就是杞人忧天。我就很乐意向任何人分享我过去的经历,大多数人对此也只是当听个故事,只有那些最闲最蠢的人才会拿别人的过去说事。再者,我们是水手,我们除了自己的命什么都没有,还怕谁诋毁嘲笑?我们是靠命谋生而不是靠名谋生。玛嘉烈呀,我很崇拜你,而对于一个崇拜英雄人物的人来说,对崇拜对象了解得越多,就越增添了她的神圣感。哪怕你不理睬我的一切胡话,就当为了满足你精神上的随从的好奇心而透露一些你不为人所知的光辉事迹。”德克萨斯故作撒娇状:“求你了。”
或许是被德克萨斯的这一堆话说动了,玛嘉烈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德克萨斯:“那好吧,看在我们的友谊和你的诚意,我就给你抖一些出来。但在之前,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要先问你一系列我也很感兴趣的问题作等价交换。”
“那是当然,悉听尊便!”德克萨斯拍了拍胸脯。
“切利尼娜·德克萨斯,”玛嘉烈停了一下,“这是你的全名吧?”
“这是众所周知的。”
“你的名有一股西西里的味道,你的姓却和你的家乡所在的美国州份同名。但你的口音听起来却像是以德语为母语的,我有时候会怀疑你究竟是不是得州来的。”
“至于我的名字,你可以听听我的家族列表:我的父亲叫鲁道夫,我的母亲叫海尔嘉,我的一双兄姊分别叫霍斯哥尔德和科斯特蓓拉,我还有一双弟妹分别叫克雅丹和斯伐娃。只不过,我父亲有一个西西里来的朋友,我这个的名字就是两者友谊的见证。当然,我们那边在本县范围内大家都讲德语。”
“确实是一个典型的得克萨斯文德人家族。除了你之外所有人的名字都一听就是讲德国话的。”
“你过奖了——还有别的吗?这点问题算什么?”
“我没有要问的了。别的你愿意讲我倒还不好意思听。”
“那就轮到你了!”德克萨斯按捺不住兴奋,身体朝玛嘉烈凑了过去。
“我不打算平铺直叙,请听我吟诗一首:
神车载两仙女自南而来,
光芒四射好一双美娇娃。
她们上午拉着大弓行猎,
下午则扯线拉网捕鳟鱼;
她们傍晚执着长鞭赶牛,
入夜则念书习字增教养。
仙子亭亭玉立闺中长成,
华光万丈欲成一番事业;
谁料做姊姊的惨遭暗算,
车毁人亡魂归楠塔基特。
做姊姊的及时手推一把,
做妹妹的得以逃出生天;
做叔叔的羽翼足够茂盛,
做妹妹的得以太平安康。
社交场充斥着卑鄙龌龊,
吾豪情万丈却束着手脚;
迷眼的烛光下人影绰绰,
搭肩搂腰难分孰美孰丑。
我本披甲持枪为国而战,
奈何我只是一娇弱梣木;
挂着骑士家姓却无奈何,
只因我的祖国种满榆树!
德克萨斯友谊弥足珍贵,
人生苦短难得如此莫逆;
特此专门为她吟哦一首,
以报答她无限真心诚意。”
“我们都知道你文采好,但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文采能有如此的好。”德克萨斯手摩下巴,“看来我还需要时间品一品——你不会真是背了个命案吧?”
“我的诗里唱了吗?没有吧?”玛嘉烈笑道,“我的过去已经全部囊括在这首诗里了,至于能不能参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可惜我只是一个只会打猎捕鱼和挥鞭子赶黑畜牲的土小姐,并不懂太多诗词。但我还是能够理解大概——这些事情和我那些相比不算什么吧?”
“哈哈哈!”玛嘉烈仰头大笑,“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我还没从字句中挖出你的家乡,但我想你肯定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后裔。无论是你的身材还是行为早就暗示了这一点,就差今天你亲口承认才得以验证。而且你所属的家族应该还存有一定实力——你至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叔叔还在世——这些都是你的诗写明了的。我很羡慕你还有家可以念想,不像我,家破人亡除了我谁都不剩!我至死都是一个迪克西!我想你也是你们国家的‘迪克西’吧?”
“那你还不是在扬基的地盘上找到了工作。”
“还不是因为他们打赢了,把黑墨水解放到我们本来干净的白纸上,永远擦不干净了。别人没有感觉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切身体会他们的危害。我看他们个个都是些黑杂种,如果血统不一样怎么能相互同情——幸好我们亲爱的艾莉兹船长是血统纯正的日耳曼人,且和我同根同源——我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归属感是何物。虽然我的家人确实都很爱我,愿意保护我健康成长。但怎么说呢?我总是感觉我在家中所感受到的亲爱和在这感受到的亲爱有根本的不同。嗯——”德克萨斯眯眼略微思考了一下,“这样说应该比较准确:就是我在原来的家中感到的爱需要亲密交往来维持,我们知道血肉分离久了也很难再生出爱来。但在这儿感到的爱是无条件而被唤起的,只要我们相互看见胸中就会产生一道共鸣;哪怕我们原来根本素不相识,但又仿佛我们已经相识相交往了几千几万年。还记得我们当年刚应聘那会吗?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除了个别一起来的,互相谁也不认识谁,但我们每一个人都承认,那一见如故的真情流露不会撒谎。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同为捕鲸人吧,我们能在这同一艘船上工作也是有命运在牵线搭桥。就近一点的事件来讲,我们谁都没有因为斯卡蒂的突然到来而感到不适;这不是出于我们日耳曼人来者皆是客的习俗,也不是自由主义者所倡导的人人生而平等须互相友善,而是我说的那种内在共鸣在起作用。这样的共鸣让我们愿意在彼此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也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她,她也因为这个全心全意地爱我们——但我转念一想,这种爱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爱,因为每当我们提到爱,我们总是想到一些很热烈激动的形容词;但这样由于内在共鸣所产生的爱却是平平无奇而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的情感能称作爱吗?我想未必。那这种共鸣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本能地让我们相亲相爱?既然玛嘉烈你如此有教养,你或许对此有所见解。”
“其实关键点你已经说了——即在‘我们日耳曼人’之中。我们每一名水手被统一在日耳曼民族的大旗之下。我们讲着同样的语言,干着同样的工作,唱着同一首英雄史诗,我们都是日耳曼民族的一部分。民族的概念超越家庭甚至超越国家,是由共同的文化习俗和血缘相联系的;这样的文化习俗和血缘的形成,自然需要几百几千年的演化。一个民族内部不像国家或家庭中有地位区别,这是要归结于人在其中的功能不同。但在民族之中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是日耳曼人,唯一不同的就是名称和长相。民族对内只有互助,而对外有保存和扩张。正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属于这样的由长时间的演化而形成的具有高度同一性的民族的一部分,才会产生你说的共鸣。”
“这听起来很像社会主义的理想。”
“我所谓的社会主义也差不多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倘若一个人以民族事业为己任,再没有高出民族利益之上的理想,在他的心目中除了民族及其包含的一切要素,那么这样的一个人我就叫他社会主义者。因为就像我们刚才叙述的那样,民族的纽带比任何人的社会关系更加稳固可靠,因为它有相当的生物演化的作用,是深深刻在我们骨子里的行为动因,能够自发地让人们团结起来。无论是空想社会主义还是科学社会主义,就算社会生产力很发达,人也有充分而全面的发展,但光靠这些是不行的,人的社会契约精神也根本不可靠。只有先建立了强烈的民族纽带,将个人完全置于民族之内,认识到个人的发展就是民族的发展,民族的发展同样也是个人的发展,才能有效而长久地建立社会主义。而民族是怎么统一起来的,不同民族有自己独特的道路。”
“你这不对劲啊,玛嘉烈。”德克萨斯皱起眉头,“虽然我觉得你的想法大错特错,但我就是找不出你的毛病——等我想一下——天哪,我明知道你的说法很怪,但我就是找不出你的毛病!”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理论的鲜明例子。”玛嘉烈拿起油光发亮的标枪头,一半映照着玛嘉烈的脑袋,另一半映照着德克萨斯的脑袋,两者除了发色和瞳孔有明显不同,还有两人一静一动的嘴唇,基本上还是能重合在一起:“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脸庞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这样,这样我们有统一在一个民族中的前提。”
“那自由呢?人的自由呢?”
“社会主义是以剥夺一部分的自由而放大另一部分的自由运行的。根据一般的社会主义理想含义,它会剥夺一个人挨饿的权利,会剥夺一个人懒惰的权利,诸如此类。而一个人的发展到达一定程度,必然会出现个别像这样的的反生产、反进步的思想。这种人应该拿他怎么办呢?社会主义会摒弃这种人吗?你可能会说社会主义不会放任他就这样懒死,可以用社会福利兜底或强制性劳动避免,前者会导致更多懒惰,后者又会导致人不自由,就产生了矛盾。矛盾焦点在于人的自由包含了不从事劳动的自由。但如果社会主义以民族主义为基础,那么我们就可以直接认定这样的人为反民族的并加以矫正,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当然,这是针对人口数目多国家而言。如果拿我们捕鲸船来说,这样的规模和古日耳曼人的一个部落规模差不多,我们亲爱的艾莉兹船长能够有效地维持高度统一的民族主义,让我们能在这样的纽带下心甘情愿地为民族利益服务。而我们的民族利益是什么?它是单纯而原始的——赚钱,逮莫查·迪克也是为了赚大钱。只要是反对这个目的船员都会被严惩,你知道这是明文规定了的。再回到你说的人的自由问题,民族意义上的自由就是一句话:随心所欲不逾矩。你的一切行为都必须是不危害民族的,哪怕暂时不为民族创造利益。在这样的范围中,你做什么都不会遭受任何阻碍;但只要跨越界限,你将遭受毁灭性的报复。这和我一开始说的一样,是剥夺了界限外的自由而放大了界限内的自由的。人们说这样的世界不自由,正是因为缺乏有力的民族主义而导致自由的实践因人而异,进而就有命运不公的说法。当然,就我认为的民族主义所划的界限很宽,宽到只要一个人遵照上帝的行为准则就能成为随心所欲者。”
“我们船上可以通过对艾莉兹船长的共同信仰达到——也无人更值得我们去信仰。但真正的国家层面要怎么实现呢?这么多人不可能面面俱到。”
“在国家层面就需要靠延伸个人影响力的工具。比如警察和监视机构这类的。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要领袖自己有资格和能力被人信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民族主义都是像我们这样靠信仰同一个领袖实现的,就像你们国家的民族主义是完全靠经济利益驱使的。”
“最后一点我倒是完全赞同。”德克萨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那些很不对劲。”
“哈哈哈!”玛嘉烈大笑,伸手去拍打德克萨斯的背部,“不对劲就不对劲吧,总之现在你已经看不出是喝过了。快去把瓶子弄干净吧,绿企鹅的鼻子赛狗灵。”
【注:玛嘉烈仍然单纯地认为民族主义是基于某种契约,只不过不全是社会学意义上,带有一定生物意义,其中有意引用了希特勒《我的奋斗》内容和思想。这也是本书的一项争议所在,也是作者在本作问世前的思想;本书的问世实际上也是作者自己的醒悟并转变为全人类的自由的斗士的标志。这类针对本书的攻击直到战后阿米娅的“官方书评”问世才有所消停;是因为有人据此对作者究竟是支持纳粹还是反对纳粹有所质疑,至今还有人认为这本书是在宣传纳粹。德克萨斯觉得怪但说不出所以然,这是因为两人都没有看到伽拉泰亚号上的民族主义的本质。玛嘉烈比德克萨斯更进一步,甚至比希特勒更进一步,但分析思路貌似走偏了;她是装不懂还是真的不知道我们不得而知。读者务必请记住伽拉泰亚号就是为了预先模拟第三帝国并揭露其丑恶的本质,其内容可以通过德意志此前的历史及德意志人民性情大体构造出来。德意志史其实就是“德意志”和“普鲁士”此消彼长的矛盾运动,两者缺一不可,总体来说后者略占上风。第三帝国是德意志内在矛盾极端偏向其中一方的结果。伽拉泰亚号为什么会这么“团结”又“幸福”,其原因和不久后的第三帝国基本相同,即靠以盖世太保之类的威胁和恐怖创造的;整本书反复渲染着这一观念。如果不阻止矛盾的一方过于强大,矛盾会双双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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