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劳动者说（Der Arbeiter）

“集合！”从船长那儿离开后，焰尾突然大喊一声。于是红松骑士团就迅速在她面前陈列成一行。

“去把装牙的桶搬上来，一人发一个。”于是小鸟们就飞下去，合力将一个大轿子吃力地挑了上来。轿子里的乘客便是数十枚提前泡在海水里的抹香鲸牙。包括值班的每个人都发了一枚，当然值班者只有暂时放在兜里。就连锅盖上都放了给哲学家们准备的份——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看见有一只宽大的白手将它们抓了进去。

鲸牙从腐烂的下颚上一拔下来就直接泡入海水以软化表面。刚分发到我们手上时，鲸牙未去除的黏膜更加润滑，甚至还挂着一丝腐肉，那味道也是历久弥新的。水手们用各自的工具完成一切的加工程序，有的用锉刀，有的用匕首，甚至有的直接用干硬的鲸皮。当然您肯定别想到用牙齿，除非您想惹上持续几天的麻烦。

除了标枪手和个别大力水手们可以仅靠抓握鲸牙表面的磨损直接开工，一般水手就只能先赤脚踩住鲸牙两端，然后用锐器将中部的黏膜基本刮落。将黏膜弄干净还不够，还要将整体给打磨得像画布一般光滑，这是为了方便雕刻美观。

至于雕刻的内容，就全凭各位海上人多彩的创造力。对于大多数没有受到太多书本教育的水手而言，他们的雕刻内容多半是海上的景色和见闻，也有的来自杂志和报纸的插图；有时候粗鄙不堪，但总体来说雅俗共赏，这是市面上见到的最多的款式。文化水平高一些的，一些本只见于文字的内容就在他们的手中跃然牙上，我们船上就有水手在鲸牙上绘制了一整套《辛巴达历险记》的插图。在此之上还有技艺更高超的匠人，前面所说两种就只会刻出线条并染色，这样的人可以在不过巴掌大的鲸牙上复制出一幅立体的《梅杜莎之筏》。

“好好刻啊，刻了就是你们的了。”焰尾一边指挥分发工作一边喊。我们知道雕刻鲸牙本是为打发时间的无奈之举，而且远洋情形千变万化，不可能让你专心致志地刻上几十小时，最后的成品能换两杯小酒就很不错了——反正鲸牙在基督教世界不值钱，绝大多数捕鲸船都白送。但懂些门道的人会将鲸牙这类东西收集起来倒卖给岛上的土著人。这些土著人认为鲸和鲨的牙，尤其是抹香鲸牙，是贵族乃至皇家的物品，他们的土著国王会将抹香鲸牙加工成项链，这是因为抹香鲸对于他们实在是稀有。但也不是每一批土著人都会乖乖受文明的水手的坑骗，就像英国曾经立了法说鲸是皇室的属物，这些土著国王会理直气壮地没收本国人乃至外国人手上的鲸牙，不少人在此赔了夫人又折兵。另外，对于马克萨斯群岛等地的土人来说，抹香鲸牙是一种宗教法器，它们代表着人类在上古时代和鲸立下的神圣契约。

发鲸牙的时候我正好开始当班，我就将它揣在外套兜里，背靠着桅杆，眼睛寻觅异常的同时也在大家的手中寻找灵感。

亲爱的读者啊，如果您能和我共享一双眼睛，那么我相信您一定会看到令您长久难忘的奇景：每一个人，无论是站着的，坐着的还是斜躺着的，无不全身心投入雕刻鲸牙的事务上。金属与钙质的摩擦声盖过了大海的自然声，船身的微微颠簸也丝毫不影响人们下刀的精准，远远看去，手上的动作也几乎是整齐划一的——与其说这是找事情打发时间的捕鲸船甲板，还不如说这是一个鲸牙工艺品生产车间。艾莉兹船长说的确实好，人一定要忙起来，那才得像话。

古罗马人说我们既贪于安逸，又不耐于宁静，这种又懒惰又勤快的矛盾性情生动地体现在伽拉泰亚号的众水手身上。我们看得到，我们的船员可以懒到除了呼吸什么都懒得做；而只要干起活来，只有喝柴油的机器才能与其相媲美。

我们国家长久的新教思想和爱国教育压抑了前者而又放大了后者，再加上我们德国人本就勤劳朴实的性子——从上到下无不如此，就让我国的劳动人民呈现和他国劳动人民不一样的风采。英国人和法国人作为典例，他们由于长久受着自由思想的熏陶，就认为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享乐，或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劳动是为了有闲有钱而让人可以全面自由地发展。

而我们德国人某种程度上将他们一棒子打回原形。我们德国人全身心投入劳动，不为名利，不为财富，更不为专心劳动二三十年一劳永逸积累财富颐享天年。劳动！劳动！劳动！我们德国人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劳动！劳动对于我们德国人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我们热爱劳动！我们就是劳动狂人！我们就是为劳动而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走向劳动！伽拉泰亚号的船员们，原来都是散落在世界各地，又被命运引回家乡的德意志人！于是当我们德国人在科学文化政治各个方面成绩斐然时，他们就眼红了，他们就嫉妒了。啊！德国人！勤劳的人！劳动乃是我们的光荣，我们的尊贵在于劳动！

那么自由对于我们又算什么呢？您肯定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您，对于我们德国人而言，自由就是全身心献身于劳动中，全面发展的自由就是能清楚认知我们在劳动中的位置。对于我们德国人而言，无私而全面地奉献自我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品格，而奉献的对象当然就是劳动。

而劳动的对象呢？那当然就是我们光辉灿烂的父亲国德意志国。我们从单纯的好动者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劳动狂的转变要归功于国家的作用。出于历史在国家层面带来的焦虑和我们对奉献的本能需求，我国的先王们打出了“国家至上”的口号。从马丁·路德到黑格尔，普鲁士虔信主义和为国奉献的思想就此深深打在我们德国人的心房上。到建国前夕，我们德国人就形成了劳动就是爱国，爱国就是劳动的观念。不像别的民族，这两者能有机结合在我们的身上是很自然的——当然，我们也懒得去管别国是否会因为我们疯狂的劳动而抓狂。嘿！那剥削呢？我怎么对剥削一字不提呀？哼，剥削！德国人怎么能谈剥削呢？我们的先王带着头艰苦朴素、无私奉献，主子们比下人们干的还勤。那些比工人还懒的厂主根本就不算是个德国人。【注：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发展者是普鲁士王国的第二位国王“士兵国王”腓特烈·威廉一世。他对勤劳和简朴这两样东西狂热到极致，不仅自己是个超级铁公鸡还要从人民身上榨干最后一滴血。他无军不欢，将大把大把岁入投在军事上；他简朴到成为国王中的异类，不爱铺张浪费和各种王室排场，与此同时他还非常热爱工作，是“朕即国家”思想的开创者，要求人民也全心全意为国服务。他死后留下了丰盈的国库和一支强大的军队。他的儿子和继任者腓特烈大王是其父治国理念的进一步发展，利用其留下的遗产让德国终于烙上了军国主义的标签。这两位国王颁布了一些“利民”的政策，但其本质就是让人民能为这个军事国家的扩张而服务，本质还是对人民的极端剥削和压榨。但究其根源，普鲁士军国主义的直接起源就是三十年战争遗留下来的被害妄想症（德式焦虑），国王意识到作为四面环敌的中欧国家只有强军及其带来的影响才能立足，这样的想法经过腓特烈·威廉一世的发展最后集大成于腓特烈大王。除俾斯麦，后世的一切德国首脑都没有达到腓特烈大王的高度。在作者看来，德国社会结构体系蕴含的残酷剥削和每个阶级的人对劳动的狂热是两回事，这有可能是因为作者在怀念先王的“伟大”，是对理想社会的某种希望；也有可能是作者犯了概念混淆的错误，如同一些历史学家突出普王尤其是腓特烈大王的“勤政”和“强国”，从而隐藏了他们披着爱国外衣剥削人民的本质。但这又是一个矛盾点，普鲁士的国王剥削人民的目的是真的是为国而不是为自己。鉴于作者德国人的身份，我更倾向于前者】

这同时也告诉我们为什么马克思主义会在德意志诞生。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在于实践至上，物质高于意识，这两条是深深扎根于德意志的文化土壤上的，是对普鲁士-德意志精神的择优提纯。马克思主义认为，事物的发展呈现一个螺旋运动——看似回到原地，其实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步。而用这个理论来看德国人信仰变迁本身，会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都知道，我们最早是信奉多神教的，然后信了一神的基督教，最后是现在的信仰劳动，并集中地体现在马克思主义上。这个螺旋运动描述的是，从多神信仰到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变化，换句话说，两者具有相同本质。这看似是犯了混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谬误，但请您耐下性子听我说明一番。

我们一定都承认，多神教和基督教必然是对立的，这是因为两者所适合的社会形态存在矛盾。多神教的本原是认为万物有灵，是人们在社会生产水平极为落后的时代不知自然规律为何物，但大自然能以不可阻挡之势影响生产生活时的产物。于是人们就只能将自然现象抽象为和人具有同样行为力的存在，供奉和献祭这种对待人类强者的方式亦成为与大自然交流的尝试。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有司掌的神明，这是由于人们还未认识到自然现象的同一性。在这些尝试性交流中，人们所要追求的就是掌握自然现象的能力，朴素的自然规律就在这样的交流中逐渐被发现。不同部落和人群根据所需职能会信奉个别神明。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对自然的知识掌握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复杂，一些人开始认识到部分自然现象存在同一性，神明司掌的功能逐渐合并；再者随着人口数目增加，国家和社会作为统计结构逐渐形成，首领为了方便管理庞大的人群，统一信仰成了操作性需求。一神教的思想根源是能认识到各种自然现象的同一，但限于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自然现象的同一性只存在于哲学家的脑海里，首领只能认识到它容易统一思想行为进而维护社会稳定的功能，更别说基本上接触不到教育的普罗大众。就这样一神教就成了刚需，并成了束缚民众思想、维护封建统治的枷锁。社会生产力的局限性决定了一神教或进一步说任何宗教只能成为剥削的工具。因此一个好的宗教必定是能够由内而外地指导并鼓励人们去从事实际生产的，而其表现形式就是崇拜生产力更高的外在的抽象的神明，是披着唯心主义外衣的唯物主义。

文艺复兴运动在思想上为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播种，而工业革命为马克思主义的诞生铺好了大路。工业革命以来，社会生产力飞速发展，人们对自然的认识空前深刻，并认识到人的劳动实际上是可以改造自然的。与此同时，研究不同自然现象的学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颇有形成多神教的味道。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马克思主义诞生了。它是指导我们认识一切自然现象的风向标，万物具有同一性成了其自带的属性。

因此多神教和马克思主义的相同本质在于，都是以认识-实践-认识的不断往复过程为基础的。人们信仰神明，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生产实践，生产力低就期望更具有生产力的神明来劳动，生产力高就靠自己劳动。神明（Geist），或者直接统一为上帝（Gott），其实就是一个通晓一切生产方式并具有无上的生产力的抽象的实践主体；是理想、完善和完美的化身；是一个只存在于个人内心之中的标杆；是生产力发展的终点；或者用马克思主义的语言来说，上帝是人最自由的形态，上帝就是生产力。多神教看到了实践性却看不到同一性，基督教看到了同一性却看不到实践性，马克思主义就在此集了大成。我并非是想把马克思主义宗教化，而是将宗教马克思主义化了。总之，信奉宗教在我看来是一种追求个人或社会的生产力进步的过程。有的人曾经虔诚，声称自己见到了难以想象的恶行从而感到被上帝抛弃；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上帝的本质，实际上他们非但没有被上帝抛弃，反而与上帝更加亲近了。他们的转变其实是因为通过这样的见闻习得了更高级的生产能力。进一步我们还可以这样讲，生物包括人类，在生物学范畴上的进化是朝着取代工具的方向前进的，就像上文说的那样越来越向上帝靠拢。我们常说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是由于某物种没有如此的生产力以改造环境适应种族的生存，而人类具有的强大的生产力就是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人类可以生产出工具改造自然，将不适者变成适者；而我们又知道生物进化的本质就是适应当下生存的环境，比如高原人的抗低氧能力比全人类平均高一些，他们在部分我们普通人需要供氧设备的工作环境中能够活动。

想到这，我仿佛看见，大家的背后无不生出一片耀眼的光晕，整个甲板俨然成了一幅万贤图。啊！伟大的劳动者！啊！伟大的实践者！你们用自己的双手改造着世界，你们和上帝有什么本质区别？啊！我是德国人，我是全世界最热爱劳动的民族！我从来都没有感到如此高的民族认同感——我们伽拉泰亚号的全体船员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德国人。

但在众多德国人中除了拉菲艾拉没有别人能够吸引我的注意。她盘坐在舷墙下，一把小锉刀在她的手里如同成为她的右手的一部分，以庖丁解牛之势迅速将坯子打磨干净。她看着这块被剥了皮、柔软的果肉暴露无遗的钙质芒果，仔细端详了一会后就开始雕刻起来。

我很好奇这个快刀手会作出一个怎样的成品，她的刀法无论是速度还是精准度都大大超过船上的任何人。我只不过是眨了几眼，她就将鲸牙又进一步加工成了炮弹形。乳白色的碎屑像蛋糕上的糖粉撒在她盘起的双腿上。看起来她不是想做浮雕。

她继续打磨牙齿上部，很快就又成了一个大致的保龄球瓶形，且有明显的一块向外突出。在此期间，她附近的几个人也停下自己的活，将视线凑在那个保龄球瓶上。

拉菲艾拉干得专注，众人亦看得投入。她将保龄球瓶倒置，刻出一对爪子和一个不明显的小尾巴——看起来是要做某种鸟形玩具。然后在两侧刻出桨形翅膀，在腹部划出三条同心的椭圆曲线，椭圆长轴的一边在瓶颈最下部弯曲。底部平行于被扭曲的椭圆边线，拉菲艾拉在甜菜头一般的瓶颈上对称地刻了一双月牙，月牙的另一尖端对准凸起。顺着这个尖端，突兀的凸起摇身一变成了栩栩如生的鸟嘴。

刻到这儿，一些围观者已经会心地微笑起来。但拉菲艾拉的活尚未结束，还差最重要的点睛步骤。于是她将持刀动作换成反手，更加认真地锉起来，于是一双单看就能知道是个呆头呆脑大腹便便者的眼睛就印在了应该的位置——好一个讽刺雕像！

拉菲艾拉举起作品给大家展示，水手们不分教养和地位高低，无不哄笑起来，领班的焰尾当然融入其中。大家一眼就能明白拉菲艾拉的杰作是什么玩意。不知道创作者是为了烘托气氛还是什么，她做起只有在古希腊喜剧面具上才能见到的滑稽鬼脸，左右摇头晃脑起来，只是因为她本人身材偏瘦，才只能用惟妙惟肖来形容。

“哼哼哼~嗬啊~~”拉菲艾拉不仅要学步，还要学语。众人除了捧腹大笑什么都顾不上了。手里的各种物件纷纷脱手，任其在甲板上滚动。艾莉兹船长在甲板角落船帆阴影下安静地旁观，看到大家其乐融融和睦相处的状态，不禁莞尔一笑。本来她能够通过强大的意志力保持自己的仪态和威仪，到拉菲艾拉举起成品这个打开酣笑闸门的动作时也能处之泰然。直到最后那根绑在山羊胡子上的绳索才终于拉垮了船长高贵的尊严，令她终于忍俊不禁，捂着嘴轻声噗嗤一笑。【注：这里用了阿萨神族逗笑斯卡蒂的典故】

“像啊，太像了！”就坐在她旁边的德克萨斯赞叹道。她本人早就已经笑到抽筋伏在地上了，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说出这句话。

“简直是无价之宝！”对面的蕾缪乐颤抖着说，“我早就说嘛，做水手简直是埋没你了！”

“嘿，我们不是在往东走吗？难道我们已经到了福克兰群岛？”和拉菲艾拉隔着炼锅的艾塞尔芙蕾故作夸张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又引来一轮爆笑，两个本来站着的人笑得摔倒了，险些成了宙克西斯。

现在只有拉菲艾拉和艾莉兹船长的双手没有用来捂发疼的肚皮。那名工匠将雕刻品放在腿上立着，背对着她，将锉刀对准瓶颈根部，将鸟头一整个削了下来。这一动作将整件事推向了高潮。

“好啊！好啊！”甲板上的呼喊声如同海潮一般此起彼伏。随后大家齐声唱起了胜利之歌：

“骁勇无双的瓦尔基丽仙女！

骑着生翼的天马奔腾而来！

将牺牲者引向永恒的神殿；

将凯旋者领向皇上的鹿宫，

为我们斟酒夹菜......”

劳动人民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但这几乎堕落的欢愉马上就要到头。这首先是从艾莉兹船长的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咳开始的，然后一道无形的黑气一瞬间就弥漫在甲板上，一切声音和动作就像高速运动的火车突然撞入碎石堆，很不自然地戛然而止。我自己就感到面前仿佛有一张铁幕冲过来，想将我压扁在桅杆上；我下意识地抬头挺胸背打直，无形的铁幕就在我的鼻头前刹了车。拉菲艾拉继续加工缺了脑袋的鸟身，而鸟头却被走过来的船长捡走了。整场喜剧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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