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换票乌龙

我穿过多索雷斯号人挤人的甲板，好不容易才挤进舱门，往下面的房间走去。我右手提着行李，左手扶着帽子，一边闻着人们各式各样的气味一边对他们说着抱歉。一些半光着膀子的白人从我的后边走来，他们汗津津的身体在我的衣服上摩擦，又掳走了我自己的一些气味。其中一个的手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击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喂，小姑娘！别摔倒了！”那个肇事者转过头，对我抛来一道调戏的眼神。

“嘿，皮特罗，请她喝一杯赔赔罪吧，”他身边的一个人叫道，拍着皮特罗的背部，像拍打中国的大鼓。

彼时我刚站稳，恶狠狠地扫视那两个人的眼睛。

“噢哟，小猫咪生气了！快跑！快跑！”皮得罗笑道，“免得被抓伤就不好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这年头，独自出行的姑娘越来越多了，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且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不好惹！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阿尔忒弥斯乔装的。”

“不要不要，哈哈哈~”那皮特罗笑得更大声了，虽然他逐渐消失在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声音却并没有变小：“我可不想成为野猪的口粮。”

“你难道还怕喝不过她吗？哼哼~”另一个人吸了吸鼻子。

“也不是不可能，你忘了刚刚在酒吧里的那个娘们。”皮特罗将脑袋向同伴高高抬起，“喝烈酒跟灌白开水一样，千杯不醉都不算夸张......”

两人笑着笑着就消失了。我扶着墙，同时另外一只手臂又擦了我一下——幸好那是船上的服务生。

“抱歉，小姐。”那个干瘦的服务生向我点头道歉，但没有停下步伐。

我轻轻摇头说没关系，便继续往房间去。

我为不引起太多注意，也为图个省钱，才买了一个二等舱的单间。而在我购完票往码头走去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而我方才想起，以此补叙。我一踏下马路牙子，一道风一般的身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冲出来，而在这也还能说空旷的街道上，这道身影却精准地向我冲过来，仿佛是什么恶魔想要来偷走我的灵魂一般。我说啊，一般的小偷可不会这么神速，也不会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的跑向一个几乎是在马路中间的人，这可和普林西普一样，怀着必须盗走老王储伟大的灵魂的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那道飞一般的身影很接近我的时候，一把伸出手将其伸向我的荷包——装有船票的那个荷包——的手一把抓住，我便暂时和那个身影同归于尽。我的身体被往前猛然一冲，仿佛我拉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我那被上帝套住脖子不可阻拦的命运。我和那个人一起摔了个狗啃泥；我的手提箱倏地脱手，滚到一边，所幸没有爆开。我的脸被那个身影柔软的大腿垫住，并没有感到多疼；而那个人却整张脸都埋进了地里。

“你是谁？干什么的？”我仍然趴着，抬头向那个身影质问，只看到一条破烂不堪、仿佛穿了几代人的破烂裙子，和一条粗大蓬松的灰白马尾辫。是一个姑娘，瘦小得跟一只小马驹一样。

那穷姑娘没有回答，蹬了蹬腿，想挣脱我。可我岂是吃素的，我借力就站了起来，同时将那个姑娘的手反着扭住。

“如果不告诉我你是谁，小心我将你送进监狱！”我质问她，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的给她留了个退路：“如果你坦白，我还能考虑放你走。”

“格拉尼 ......”那个姑娘将废弃马厩一般松垮垮的脸转过来，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哪个罗马时代的考古遗迹中挖出来的，而一双紫色的大眼睛却饱含精气神，闪闪发光，水水灵灵如两只熟透了的葡萄。

“你叫什么？格拉尼？装神弄鬼！”我听见那个姑娘的名字，气头更上去了：“老实点！告诉我你的意图！坦白从宽！”

“我......我......”那姑娘十分扭捏。

“快说！”我对那姑娘不断的念叨搞得很生气，握她的手劲更大了。

“啊！”格拉尼吃痛一叫，“我......我......我要和你换船票！”

“我凭什么要和你换船票？”我的力道和语气松了许多，但仍然让她无法挣脱。

“我......”格拉尼的声音带有一丝委屈，水灵灵的大葡萄和我直直对视：“我就要和你换！”

“我可不会像你姐姐那样惯着你。”我对这奇怪的人提出的奇怪要求感到了一丝好奇，“但如果你理由充分，我会考虑和你换票——当然差价你可要给我补上。”

“当然，当然。”格拉尼试图挣脱，但失败了。她只得像一只被拴在桩子上的可怜瘦马一般微微耷着脸：“只要你愿意换，我全款买你的票，再把我的票白送你都成。”然后她便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属于她的船票，然后抬起头，将票递给我。我这时才注意到这格拉尼长得确实十分可爱。

“多索雷斯号的二等舱双人间。”我接过票，小声念着上面的内容，然后疑惑地看着格拉尼可爱的脸但：“我们都是那艘船的乘客，舱位等级也是相同的，单人间双人间有什么不同？你既然敢一个人出行，又怕遇到什么东西？”

“那个房间......那个房间......”格拉尼看起来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用自由的那只手拉扯自己的灰色马尾辫：“住了一个魔鬼！”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魔鬼啊？就算是魔鬼，他会让你完好无损地出来吗？而且看你这模样，你连你的室友是谁都不清楚，就在这里胡言乱语一通，看我也是个姑娘就想靠我的同情心来占便宜。”我对她说，“算了吧，我还是将你丢到一边，冷静一下心神。票我也懒得和你换了。”说完，我将她的手连同她的票一起丢开，然后去弯腰捡手提箱。

可这格拉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魔鬼就是她本人，看到一个人间的陌生玩意就喊妖物；亦或许也正如其宣称的名字，就是格拉尼本尊——她一个箭步起跑，一下子冲到我前面，将我的手提箱一下子就抱了起来。

我见到此景，气得抓狂，当即大喊：“抢包了！”

“别喊，别喊。”格拉尼并没有逃走之意，她抱起我的手提箱后，只是站在原地，一手抱着包，另一只手伸出阻止我的叫喊。

“你究竟要干什么？”我几乎想要撸起袖子揍她一拳，毕竟格拉尼就站在我一个箭步之内。

“我就要和你换票！”格拉尼坚决地说。

这时，旁边有两个小伙子走过来，示意我是否需要将格拉尼制服，我对他们轻轻摇头以示拒绝，他们便走开。拒绝完两位法国小伙的好意后，我继续看向格拉尼，虽然不至于怒发冲冠，但也几乎是要到达发怒的边缘：“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我不可能和你换票！”而当我说完，一个令我始料不及的画面出现了。

“我求你了！和我换吧！”格拉尼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两只大葡萄流出了清澈甜美的汁液，双手紧紧抱着我的手提箱，像抱着一本大书。旁边，那两个走开的小伙子并没有消停帮助我的企图，他们并没有再直接参与事件，却将警察叫过来了。我见警察来了，便试图不和格拉尼讲话，等待穿制服的过来解决问题。

可格拉尼却不等警察过来。她突然丢下手提箱，一把扑向我的大腿，将我的大腿紧紧抱住：“求求你了！和我换吧！我什么都愿意出！”

这一下将我们所有人都整蒙了，我一时不知道到如何是好。换吧，这格拉尼也承诺会补差价，可我心里一定会留下一个结，我可不想在未来的二十多天中和一个危险分子住在一起——我的天，我已经被格拉尼下了暗示，竟主动开始认为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真的是一个魔鬼；不换吧，又怕这匹小疯马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亲爱的读者啊，如果看见了神经兮兮的人向您走过来，您一定要赶快跑掉，不要像我一样反应过慢，结果被死死缠住。

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不能踢她——这不符合姑娘的仪态——就算是一个粗鲁的小伙子，当众打另一个比你弱小的姑娘也是一件不雅的事。于是我只得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行吧行吧，亲爱的格拉尼女士，我跟你换，我跟你换，我去陪那个你臆想中的魔鬼。”我弯下腰：“但我要告诉你，就算你逃出了这个魔鬼的爪牙，我可不敢保证是否还会有更可怕的东西会找上你。快起来吧，地上多脏啊。”

格拉尼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埋在我的腿上的泪眼汪汪的脸蛋，露出了让我都不禁脸红的可爱笑容。她很快站起来，跳去捡起我的手提箱，又恭恭敬敬地将它放到我的手里。她脏兮兮的脸配上如此可爱的笑容，不禁让人想到她是否是一位落难的公主。

待手提箱完璧归赵后，我同时将已经从荷包里拿出来的船票塞到她的手上。格拉尼笑嘻嘻地收起票，并再次将她自己的船票拿出，连同所谓的差价，塞到我伸出的手上。看来这真是个可怜的疯姑娘，单人间的船费可是要比双人间的更贵。也罢，就当为我这二十天的与魔同住买个心安吧。

格拉尼见我收下船票和钱，高兴得脸上就像开了一朵大红花。她对我深鞠一躬：“祝上帝保佑善良的您，我亲爱的小姐。”与此同时，一边的警察蠢蠢欲动。

“愿上帝也保佑你，格拉尼。快走吧。”我看到警察的动作，便招手催促她赶快滚蛋。格拉尼一直起腰，就一溜烟跑掉了。谁也没有在她消失前反应过来。

当我准备转身离去时，警察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何贵干，警察先生？”我回头问那位法国警员。

“我很高兴您没事，美丽的小姐。”那位警察说，“这段时间总有人来我们这报案说，有一个宣称叫格拉尼的女神经到处寻找一个要去美国的德国姑娘——她已经骚扰了好多人，我们也追了她很多日子，但她今天又跑掉了——可我刚刚仔细端详您的形貌，请问小姐，您是德国人吗？”

“我是，怎么了？”我很疑惑，歪了歪头。

“希望她要找的不是您，方才远道而来又即将要远道而去的姑娘。”那警员说，神情复杂，眼神中浮现着对我的担忧，和必定要将格拉尼捉拿归案的决心：“其他报案人都说，她要将那个德国姑娘推到深渊里去。我真心希望不会是您——抱歉打扰了您的旅程，祝您旅途愉快——希望我们国家能令您印象深刻。”

“谢谢提醒，警察先生，我不是第一次来这美丽的法兰西了，您的祖国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我莞尔一笑，用手扶了一下帽子，便继续往码头赶去。

“就算我最后真的要进入深渊，也不需要你来推我，格拉尼女士，我自己就会跳进去的。”我一边赶路，心里一边念道，“愿上帝保佑你，让你的身体和灵魂永远同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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