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老何

爷爷老何并不是本地人，少年时逃家入伍。

国共内战时，老何所在部队在当地举旗起义。这中间混乱时间里，老何在一个村长介绍下，在当地娶了一个媳妇叫李棠花。

婚后不到三个月，老何留下身上所有的现款，一共260块。就随着部队又出发了。

李棠花当时刚刚怀上孩子。后来两人通信才知是生了个女儿，老何在信中交代取名字叫“何双玉。”

老何当年所在部队是当时装备最好的机械化师，老何入伍不久就学会了开车，当上了运输兵开卡车，几年后成了一名坦克驾驶员。

老何总说，坦克不如卡车好，闷得很。

从部队退伍后，经部队领导介绍在省城的政法部车队开吉普车。

一年后，老何就晋升成了政法部部长的专用司机。

车队给老何分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有了落脚的地方，老何才终于能够把媳妇李棠花，女儿何双玉也接来一家团聚。

老何两口子这时已经年过40，便只有当年这一个女儿何双玉，并没有再生育其他子女。

何双玉自小就长得十分漂亮，继承了母亲李棠花雪白的皮肤和瓜子脸，又长了父亲的大眼睛高鼻梁。任是谁见了都稀罕的不得了，纷纷夸李棠花会生养，生出这么一个集合了两个人所有优点的洋娃娃。

政法部部长第一次在车队院子里见到老何的这个刚满10岁的宝贝女儿，就跟老何认真的说：“老何啊，我家那三个小子，随你挑。”

老何自然也是希望女儿何双玉未来能选一个老上司的儿子喜结连理。

可是，随着女儿何双玉渐渐长大，她对部长家那三个经常来串门的小子正眼都不看。

何双玉工作的第一年，神不知鬼不觉的交往了公安系统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小伙子王晓骏。

王晓骏长得是很帅，可是老何并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货色，一直反对两人交往。母亲李棠花只是一味地支持女儿，选谁都行。

何双玉跟王晓骏领证当天只有跟两边的好朋友和单位几个同事聚在一起吃饭，还是王晓骏亲自下的厨。

王晓骏父母在外地还没有赶过来。

而老何还在为女儿自作主张的婚事生气，就是不肯帮女儿，也不让李棠花去。

当晚，两人就在王晓骏单位给分的单身宿舍里度过了洞房花烛夜。连一张双人床都没有，在单人床旁边摆了三个凳子，上面搭了一截木板，就这么凑合了好几个月。两个人才攒够钱买了一张双人床。

婚后第二年八月初，何双玉早上起来，正准备出门上班，突然腹部一阵剧痛。她算了算日子，临近预产期还有一周。

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过十几分钟路程，何双玉就自己来到医院。已经开始规律的宫缩，何双玉被带到产房，待产。

医院通知了王晓骏和何双玉父母。

四个小时后，何双玉上了产床，羊水破了，医生发现胎儿的头根本没入骨盆。医院赶忙准备手术室，自然生产改剖腹产，偏偏赶上麻醉医生换班，上一个班的麻醉医生已经下班走了，下一个班的麻醉医生还没到医院。

一个小时后，何双玉上了麻醉，脊柱注射麻醉，下半身全麻，可等了半小时，医生用尖嘴镊子戳何双玉肚皮，仍有感觉，不能再等，只能在肚皮上补了一针局麻。

医生在何双玉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剖出一个男婴。

男婴因为缺氧太久，浑身青紫，医生提着双脚，拍了几下后背和屁股婴儿都没有哭出来，又赶忙抢救婴孩。

可是，产妇被忽视了。

何双玉产后羊水栓塞，终究没有抢救回来，离开了他们。

老何看着被抢救回来的男孩，老泪纵横。李棠花当场哭晕。

然而这时，王晓骏却默默的离开了医院，从此以后没有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男孩一直跟着老何两口子生活。管老何叫爷爷，但其实老何是男孩的姥爷，李棠花是姥姥。可是，男孩学说话时“姥”这个音始又终发不出来，只能“爷、爷”的单字叫着。学说话也比其他孩子晚很多，老何干脆就让男孩叫他爷爷，叫李棠花奶奶。

男孩三岁那年，奶奶早上下楼取了牛奶回来，把牛奶从玻璃瓶里倒进男孩专用的单把小铝锅里，点了火等烧开。忽然觉得胸闷气短，就出了厨房坐到客厅沙发上等。

最近李棠花总觉得很累，家里的活已经管的越来越少。

爷爷在阳台摆弄他心爱的兰花，就听见厨房里刺啦刺啦的声音，是有东西在炉子上煮的溢了出来。

爷爷喊：“棠花啊？你干嘛呢？厨房锅扑了！”

没有回答。

爷爷放下小铲子，拍了拍手上的土，从阳台上的小马扎上站起来的时候双手要先撑着膝盖用力，起身后抓了一下阳台的门框，才站直。

爷爷看起来好像只有四十多岁似得，身体硬朗，可是只有他心里清楚，这腿和腰都力不从心了。

奶奶坐在客厅沙发上，双眼紧闭，歪着头。

爷爷看到心想：“不好。”

走到跟前，已经没了呼吸。身子都凉了。

李棠花的后事简单，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火化后，就安葬在女儿何双玉的墓旁边。跟何双玉的单人墓穴不同，李棠花的是一个双人墓穴，爷爷已经给他未来准备好了归属。

老何三个月后，满60岁，退了休。部长知道老何闲不住，办好退休手续，部长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老何说：“想着找一个请省点的工作，得把男孩养大。”

“这孩子父亲再没出现过？”

老何摇摇头。

老部长问：“你这腿，还能开车吗？”

老何捶了捶腿说：“开不成了，眼睛也花了，反应慢啦。”

老部长点点头，老何五年前在政法部院子里倒车，只是从停车位把车挪到车库里，一共不到20米的距离，又是白天，可老何居然撞上了车尾的一根电线杆。好在速度很慢，人没事，车子后保险杠凹了，损失不大。车队没有处分老何，只是不再让他开车，调岗去了车队的调度组。

一周后，老部长给爷爷打电话，说给他安排了一个林场检查站值班室的工作。问他愿不愿意，在离省城200多公里的罗镇。

老何知道这个罗镇的林业局，号称拥有中国境内保护最完整，面积最大的热带森林之一。

禁止商业性砍伐之后，这里被圈出来作为重点保护区。为了不破坏当地生态，罗镇不像本省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发展旅游业。

罗镇里的居民也都是林业局职工。一直缩编的林业局，老的老，小的小。要么岁数太大都七八十岁了。要么还年轻，不愿意做这种无聊的值班工作。

部长的老伴跟林业局检查站的万站长认识，说检查站现在的值班老头已经71岁，请辞都一年多了，也找不到人替代。

老何一口答应。带着男孩，就来到了罗镇。

林场检查站设立在通往罗镇的唯一一条乡道上，除了镇子不到5公里就是检查站。路上设立了一个道闸，可以拦阻大型车辆，小型客车和轿车都可以从旁边直接绕行。

值班工作也很轻松，只需要检查被拦住过不去的轻型以上货车。一周也不一定有一辆。

检查站后面有一排小平房，分给了老何一间。

老何值夜班，白天是三十六岁的护林员顾云青。两人倒班。

这天一大早，老何刚起来，从值班室出来，蹲在路边刷牙。乡道上往罗镇方向，开过来五六辆车身橘红色的皮卡，车门上印着林业局黑字。

老何认识这几辆车，都是林业局的公务车辆。老何抬起道闸。后面接着开过一个车队，第一辆是黑色奥迪A8，后面跟着一些丰田，桑塔纳都是稳重的黑色。

这些黑色车过去以后，呼啸而来一辆红色跑车。

顾青云晃晃悠悠拎着给从食堂带给老何的早饭，走了过来。

“何叔，你还没见过这阵势吧？”顾青云今年刚36，老何今年整60，算起来叫一声叔也差不多。

老何摇摇头：“这后面怎么跟结婚的车队似得。”

顾青云把早饭递给他。“咱们林业局黄局长上周从北京开会回来了。奥迪里就是黄局长。今天要给林业局全体职员开大会。”

“那怎么还有辆红色跑车？”老何问。

“那是省林业厅厅长的儿子，说是下放来学习，其实就是添一笔好履历，镀个金，回去好升职。”

顾青云喝了口水，从自己桌子抽屉里翻出来一个本，找了一支还能划拉出水的笔。

“何叔，我也得过去了，我和万站长都要去参加会议的。辛苦何叔再盯一上午。”

老何坐在值班室门口的藤椅上吃着早饭。“嗯，没事的。你们去。”

会议一直到十一点五十才结束。

中午，顾青云从食堂吃了饭，拿饭盒给老何带了一份，跟万站长一起来到值班室。

“这下有的忙了。”顾青云有些抱怨的跟万站长说。

“没事，老何可以帮你，这些树种老何很熟的。”

两人说着，到了值班室门口。

“那也应该给咱们再加两个人吧。就我俩，标到哪年去？”

老何见他们进来，顾青云嘴里嘀嘀囔囔的不高兴，问道：“今天大会什么指示？”

顾青云把饭盒放到老何桌上：“趁热吃。”然后走到一边台子上烧水准备沏茶。

万站长说：“给咱们这边分了个任务，说是要给山上那些保护物种标示出来。”

老何说：“标示出来很容易，问题是多大范围？用多少时间完成？”

顾青云插话：“让先标保护区外围近道的这些，不要让山民误砍误伐了。”

万站长说：“其实啊，起因是两年前，咱们山上的两颗坡垒让山民伐了卖给了内地商人。那是一级保护树种，两个商人在省城被警方抓了咱们才知道。这件事原本也不大要紧，结果查来查去，说咱们林业局在保护区范围内开公路、修便道，乱伐林木资源，愣是折腾的把当时的局长给撤了职。”

顾青云泡上茶，也给万站长和老何倒上水。“新来的这个黄局长可宝贝头顶的乌纱帽了，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上面放个屁都当圣旨。

“咱们这些住在山里的人，哪个植被不认识，那两个山民说是误伐，也是装傻。”

万站长打断他。“哎，也未必都认识。你看新来的这些新职工，连咱们山上的鹅掌藤都不认识。还有道两旁新栽的变叶木，那就不是咱们本地物种，看着不伦不类的。”

顾青云也摇摇头。

老何打圆场：“那不是说为了丰富本地景观嘛。”

万站长已经55岁，他只想不出错的执行好上头给他的任务，然后踏踏实实退休。“嗯，事情都要往好的方向看，为了标示保护植被，不是也给咱们这一直不被待见的部门发了补助了嘛。每个月多500块呢，小顾，能给你儿子买多少新书包啊。”

顾青云这才露出笑脸，尴尬的笑了笑。

老何这时也吃完饭，收拾了饭盒。“万站长，小顾，那我先回了，给我家小宝弄点吃的去。”

万站长说：“哎呦，就是就是，你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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