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过路监

初入107，海山瞪着眼，闻着众囚的体臭，屁臭，尿臭味。听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熬过了或许是此生最难熬的半夜。直至早上六点半，起床铃响起，那个叫希哥的吼了一嗓子:“起来了！”室内众囚居然无一人敢怠慢。纷纷起来叠被，收拾铺板。海山没有被子，属于他的只有那一块康师傅方便面包装箱拆成的纸片。也就很好收拾了。众囚开始如厕，洗漱。身材矮小却异常粗壮的雄哥扔给海山两把刷子和一瓶白猫洗洁精:“你开始刷厕所，一天四遍，刷不干净有你好受的。”海山忙点头答应。海山到水龙头那接了半桶水，自己先洗把脸，没有毛巾就用T恤衫抹一把，刷牙漱口没办法，他没有牙刷牙膏。然后等众囚徒上完厕所。海山就去刷那厕所。厕所有两个，风房一个，卧房一个。按希哥军哥的规矩白天里卧房的厕所普通囚犯不能用，尤其是不能大便。只有那几位被叫作什么哥的牢头才可以随意的用。海山接了半桶水，往里挤了一些洗洁精。等厕所没人用的时候就去刷。先用都是泡沫的水去冲，然后用刷子去刷。方头刷子刷地板和便池，尖头刷子刷那些墙角和缝隙。海山左手有伤，就用右手努力去刷。感觉刷得差不多了，再用清水冲几遍。四十多年了，这种活他从未做过，但似乎这种事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和经验可言。海山也是无师自通了。看着刷干净的厕所，海山居然有些自得起来:没什么难做的啦！正这样想着，脖子突然被一只手捉住，硬生生地拉开好几步。“走开！希哥用厕所！”海山连忙拿着桶离开。拉开自己的是一个瘦高的少年人，他又尖又长的脸，高耸的颧骨，那侧面的样子像极了科幻大片里的纳美人“阿凡达”。退开后，海山看到“阿凡达”的后脖颈处有个令人费解的文身，那竟然是一个二战时纳粹党的标志“卍”字。真是个性十足。

然后希哥走过来蹲在便池上。海山趁他不注意，端详了一下希哥。从众囚的言行举止里，海山了解到:希哥应该是这间囚室的老大。昨天凶神恶煞般的军哥，雄哥都得看他脸色。希哥身材魁梧挺拨，国字脸，剑眉凤眼。且目光如炬，气势不凡。单就形象看，希哥可谓英气勃勃。他背上文着一条长龙，文得很精美传神，龙爪龙尾一直延伸到两臂。煞是威风！他蹲在那大便，而“阿凡达”则一手拿手纸，一手拿火机和香烟。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希哥身边侍候着。看得出，“阿凡达”是希哥专用的小厮，因为是大哥的人，“阿凡达”也自觉比别人高出一等。尤其对海山之类的中老年囚徒，他自是不屑一顾，喝了去，骂了来！

海山刚离开卧房的厕所，风房那边有人喊起来了“刷厕所的哪里去了？”海山忙奔过去“到到到！”可那边一个大个子青年囚徒已经发飙了:“娘杂妈匹，厕所不刷等什么？”海山还待要解释清楚:“我刚在刷卧房的厕所。”不解释还到罢了，一解释，大个子用手里的水桶一下子砸在海山背上:“娘卖逼，叫你打反口！”“今天刷得不合格，老子让你一天刷八十遍！”桶是塑料的，打在背上并不是很痛。但被一个年轻人无故羞辱，海山还是很难平复。看了一眼那个大个子，海山不敢正眼去看，只记得那人胸口文着一只晃螯甩尾的大蝎子。这里是看守所，自己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书生。除了忍耐还能怎样。海山便去刷那风房(与卧房相连的囚徒放风的一间房)的厕所。

他按刚才的步骤去刷。快完工了，用清水去冲，可“蝎子哥”过来了。他蹲在厕所旁的矮墙(厕所与室内的一个半米高的小隔断)上。先往便池旁去猛擤一阵鼻涕，又吐几口痰。海山知道这是“考核”。不敢多问，赶紧用刷子去把痰和鼻涕刷掉，再用清水冲干净。“蝎子哥”仍不离开，他开始抽烟，不断地把烟灰弹在便池旁，海山只是不断地把烟灰刷干净。眼见得海山还“听话”。“蝎子哥”干咳两声，离开了。

也是奇了，这帮奸邪凶丑的人一早上各行其是，居然是秩序井然。刷厕所，叠被子，擦铺板，擦地板，倒垃圾。都有人各司其责，且并行不悖。不一会，七点半，开早饭了。

除了希哥，军哥，雄哥三人在卧房里吃早饭。其他人都在风房里排队，从铁门口的缝隙里打饭。雄哥给了海山一只塑料碗，一只塑料汤匙。自此这便是海山八个半月看守所生活吃饭的餐具了。

饭食是米饭，加上两块酸萝卜。海山真的有点饿了，但这样粗制滥造的发出馊臭味的酸萝卜，他还是咽不下去。只是吃了半碗白米饭，便去洗碗。却发现众囚躁动起来，似乎在争什么吃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卧房里那三位吃剩下的东西，这边的囚徒就争着去抢。那里面居然还有包子，炒面，香肠之类的。海山没去争抢，他知道也争抢不过别人。但他咽了几下口水。

饭后八点十分，希哥大喝一声“打坐”！所有囚徒就都进入卧房内。每人拿一个圆形塑料凳子。分两排坐在铺板旁边的过道里。海山坐在最后一排，离厕所很近的位置。没人理他，他也不敢和别人搭讪。于是众囚开始打坐。海山慢慢明白了，所谓的打坐就是坐在那里不准乱动，可以看电视(卧房西墙壁上竟然有块大屏幕电视)，当然遥控板在几个牢头手里，他们看什么，其他囚徒就跟着看什么。两天下来，海山发现他们看的节目大致有两类:各种演唱会或抗日连续剧。

海山哪里看得下去呢？他在幻想，在琢磨，难道就这样开始坐牢了，债务，工作，女儿，父母，春云，这些都怎么办？二十多万，自己要坐多久的牢？学校董事长可是本省知名企业家。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要跟自己较起真来，难道真的要把牢底坐穿？纸片还要睡多久，厕所还要刷多久？外面的世界真的就此永别了吗？两天前还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什么文学类文本阅读要义，什么课堂知识的迁移运用。今天就在这肮脏污秽的牢房刷厕所。两天前还在学校办公室里喝茶玩手机，众多的学生见面就鞠躬叫老师好。今天就锒铛入狱在这里受一群淫邪凶丑的人渣的折磨。前天还嫌学校教师食堂里的自助餐太油腻，剁椒鱼头太咸，鸡腿烧得太烂。今天就在这大牢里吃几口白米饭，咽两片酸萝卜。真正叫情何以堪？海山不觉想起了李后主那几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正是:流春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正发呆间，风房那边有人喊:“海山提审！”海山忙走过去，是一名中年警官，中等身材，慈眉善目。脸上似乎总要溢出笑容来。按惯例先给海山戴上手铐。然后带海山出了107。来到的是狱警办公室，原来那位中年警察并不是办案单位的人，而是看守所107囚室的负责警官。一进办公室，警察竟然温和地示意让海山坐在椅子上。已是阶下囚的海山可谓受宠若惊。一天来耳闻目睹尽是奸贪狠恶的人渣，所遇人对己非打即骂，极尽凶狠刻薄，污辱鄙弃之能事。而警官，那笔挺的警服，那庄严的警徽。是如此地让人倍感安全和亲切。一刹那间海山双泪长流，呜咽道:“警官您帮帮我……我……我受不了了！”警官作出悲悯之态:“是的是的，天这么热，里面人太多，你刚来又不懂他们的规矩。哎对了，你又是做教师的……”海山好像遇到了救星:“警官，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坐牢啊！”“你的案子经过我也看了个大概，你不要太担心，我想学校可能是想给你个教训，他们也未必是想把你真正送进监狱里去。”停了一下警官又说:“不就是二十万的事么？为这个坐牢真地不值呀。”“你现在有什么想法？生活上受得了吗？在里面挨打了没有？”海山倍感温暖:“警官，我想打两个电话。”警察:“按规定你的案子还未起诉，是不能与外界联系的，但看你是个读书人，我可以破个例，记住，不能提案情，你只说生活上太苦受不住了，让家人给你打点钱过来，贴补一下生活。”海山感动不已，连连鞠躬行礼。警官又说:“我姓颜，以后有事就找我说。”于是颜警官(下文称颜教)就带着海山来到看守所里的电话室。指着一台电话机说:“最多三分钟，长途号加拨0，要打开免提，不许提案情，只说生活苦要生活费就好了！”海山拨通了第一个电话:“爸，我在看守所里，里面的日子真不是我能承受得了的，父子一场，你救救我！”那边传来父亲悲愤而又绝望的声音:“我有什么本事救你呀！你死不回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哎！我两夜都没合眼啦！”海山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父亲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海山要拨第二个电话，他想找卢逊，自己的发小，可是平时都是微信联系，根本记不起电话号码了。唉！只有拨给她了，她的号码自己永不会忘。是他爱恨交加，也是被他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前妻。或许能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会帮自己一把，可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有什么能力，工资不高，要还房贷，还有两个女儿都要她抚养。自己几年来只想着赌博已败光了所有。唉！顾不得许多了，万一有奇迹发生呢？海山拨打了戚老师的号码。可连拨了三次，都是无人接听，海山绝望了。颜教也等不及了:“好了好了，都五分钟了，走吧！”二人离开电话室，颜教的脸色已没有刚才那么好看。直接把海山送回107囚室。

海山回到囚室里坐下，旁边就有几个囚徒问他:“颜教找你说什么？”“让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你犯的是什么事？”海山如实地回答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囚徒(因他姓毛，别人都叫他老毛子，也有叫白了，叫成老猫子的)不屑地说:“你是个教书的老师，还信网上的把戏，真不知你平吋是怎么教的书？”“小孩子都能看出的骗局，你却着了道！”海山面红耳赤，无法多辩解，只是点头:“我昏了头了。”“老猫子”不无得意地说:“你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看这监子里就你最丧气，坐牢没什么大不了，娘卖逼我都坐第三回了，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海山苦笑一声:“您说得对。”“老猫子”更得意了:“你就是天天哭，他们也不能放你出去对不？”“在这里边最重要的是过得好。”海山点点头:“老哥，坐牢怎么样才能过的好呢？”老猫子:“吃上铺！吃上铺就能过得好，不仅不用做事，还顿顿有肉吃。”海山听得有些懵了。这上铺，莫非就是这屋子里的那块十几米长的大铺板，可这分明是睡的呀，怎么吃呢？海山还待要问问清楚。却见“蝎子哥”走过来小便，恶狠狠地瞪了海山一眼“娘杂妈匹，打坐还讲话，要不要老子教你！”海山赶紧坐端正了。再不敢言语。

“老子”，“大哥”，在这牢房里，这些词汇已发生了极大的异化。它与年龄再无任何关系，只和拳头有关系。连两个六七十的老囚也要“希哥”长，“军哥”短地叫。而我们这几个老弱的人大都被他们称作“那个逼”，又或“那个教书的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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